第57章 第57章
·
虞瑶只觉身体倾斜, 视野颠倒,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将她没过。
寒意不止席卷了她的每一寸身躯, 甚至还浸染了她神识中的每一个角落。
虞瑶不知眼前的画面是何时消散的。
当她回过神时, 已在一片漆黑中慢慢行走。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却能感到赤足踏着冰凉的地面,就这么一寸寸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许久。
四下里明明没有风,可虞瑶觉得分外冰冷彻骨, 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仍泡在寒潭中。
她无法消除寒意,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 并且不断用手指摩擦胳膊取暖。
周身这片黑暗,与她在魔界边境护界大阵中所经历的执念幻境, 是如此相似。
而她依稀记得阵灵说过,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她的神识深处。
虞瑶不禁好奇地想,她还会在此地, 看到那个常年以来,被她误认成师妹的少年吗?
如果这一回再看到他, 自己能跟他多说几句话, 多探知到一些被她遗落在神识深处的记忆吗?
许是因为虞瑶心有所思,她眼前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流萤。
小小的萤虫闪烁着莹绿色的光芒, 围着她轻旋几圈, 似乎是在吸引她的注意,随后便从她面前划过一道波折的曲线, 最终落在不远处,不再动弹。
循着视野前方那朵莹绿的光芒,虞瑶缓缓走近。
俯身看去时,她才发现,萤虫正停驻在一朵低垂的花上。
借着萤虫的微光,虞瑶勉强看见花瓣皱缩着抱拢成束,半露的花蕊耸拉着,整朵花蔫兮兮的,是将要枯萎的模样。
当她倍感惋惜地伸指触及花蕊时,花却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徐徐张开花瓣,金色的蕊在中心似火燃烧。
直到这时,她才看出,那原是一朵扶桑花。
花朵甫一恢复生机,虞瑶的视野便被一道刺眼的光芒蓦地撬开。
面前竟是一望无垠的花海,而其中每一朵,都是鲜艳如血的扶桑花。
风向前拂动她的发丝,在花海中掀起阵阵波浪。
花叶之间,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先是像旗帜一样竖起,而后朝她晃了一晃。
虞瑶懵然眨了眨眼。
伴着淡淡花香而来的,是一只黑背黑脸、白颈白腹,俗称“乌云盖雪”的猫。
它轻巧地挪动四只白色脚爪,姿态优雅地朝她走来,一身黑色长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眼瞳莹绿一如方才萤虫的光芒般,正将口中衔着的一只雀鸟小心翼翼放下,搁在虞瑶露出裙摆的赤足之前。
她从未在梦境中见过这只猫。
可对猫送来的雀鸟,她却有些印象。
这种头顶一簇凤羽的雀鸟,生性活泼,非常亲人,是修真界中极为常见的灵宠。
即便茯苓宗找不出一模一样的蓝羽金冠雀,宗中与之体型相似的灵雀却不在少数。
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鸟,成天在灵树灵花之间叽叽喳喳,吵闹归吵闹,倒也别有一番生机。
然而,地上的灵雀翅羽贴在身侧,双目紧闭,脖颈间横贯着一道带血的伤口,此时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呼吸。
那个一力导致它死去的杀手,正乖巧地坐在虞瑶跟前,抬起脑袋对她张大莹绿的眼,蓬松顺滑的长尾在身后轻轻晃动。
它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它似乎……在等她的一个夸奖。
虞瑶弯下腰,视线在灵雀的尸身上停滞半晌,看着风吹起它颈间带血的细羽,久久没有动作。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不十分清晰,她却能从靠近自己的黑猫身上,闻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与扶桑花的淡香不同,是一种更为清冷的香气。
她似乎曾在晏决的衣袍和发间,闻到过这样的冷香。
虞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探向猫的脑门,它已侧过身,似乎要从她的眼皮底下溜走。
黑猫的被毛纤长且富有光泽,可在它的脊背两边,却有几处皮毛稀落之处,隐约透出令人不安的红色。
虞瑶急匆匆地掀开它的被毛,才发现它的皮肉之上,斜错着几道慑人的深红伤疤。
她愣了一愣,有些出神地感叹,“虽然你是一只猫,但你跟他……还真像。”
被她抚过脊背的猫儿留下那只断气的灵雀,转身钻回花海之中,黑色背影一瞬间融入满目翻卷的红浪。
“等等我!”虞瑶起身跟上,还没迈出两步,眼前景象已然发生变化。
天光由上空洒下,带着无从抗拒的威严。
虞瑶仰首望去,看到高耸入云的仙山,看到仙山之上一片碧绿的树影,看到云雾缭绕、仙鹤齐飞,一切都壮阔得不似人间景象。
这令她感到一瞬的渺小。
半晌后,她茫然收回视线,挪动脚步,却在余光中瞥见,自己正踏在白色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那双赤足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迈去,一步又一步,但不知为何,脚下却没有任何踩在石板上的实感。
风在耳畔呼啸,可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被风拂过的触感。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要去往何处。
她只是隐约知道,他在等她。
应着冥冥中的某种召唤,虞瑶恍恍惚惚地穿过仙门,经过云池,路过雪兰树,步入庭院,最后回到了那扇黑色雕花木门前。
她怔在原地,缓缓抬手。
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期待,仿佛只要她一推开这道木门,她想见的那个人便会出现。
伴随门开时的轻响,虞瑶眼前光影交错,再定神时,她己然身形瞬移,坐回一张似曾相识的雕花木床上。
便在这时,她又看到了曾在梦中见过的少年。
那个在梦中,被她以“阿远”相唤的少年。
那个与晏决有七分相像的少年。
那个连脑后护身簪,都与晏决几无二致的少年。
而少年低头跪在她的床前,正并拢双手,将长柄汤勺递给她。
她犹豫着从少年手中接过长勺,深入汤汁,搅动不过三两下,便赫然捞出雀鸟的一截头颈。
只见雀眼浑浊,已无生机,却仍骇人地圆睁着,如同是要泣诉冤屈。
“这是什么?”她丢下勺,不安地追问跪在床前的少年,“阿远,这是什么?”
“这汤里,便是徒儿的灵雀。”少年的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绪。
仿佛那并非是他的灵雀,而是他随手猎来的一只野鸽,炖了便炖了,无甚好在意的。
她愕然至极。
寻常的人,哪怕对仅仅喂过几顿的小猫小狗,都很难没有一点感情。
更何况,是灵雀这种一旦与人结契、就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存在。
可他呢?他都做了什么?
他不但将灵宠宰杀,还炖成汤,堂而皇之地端给他的师尊。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徒弟。
她受到极大冲击,声音明明无力,却还拼命沉住,“你可记得,宗门给弟子分发灵宠时,让你们立下什么誓?”
“记得。”少年回得一板一眼,像在说别人的事,“灵宠的主人,应当尽心照料它。”
“既然记得,为何破誓?”她指着汤盅,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喉间滞涩愈发浓烈。
“徒儿听闻,灵宠的骨与肉,于修士而言,是上好的补品。”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地说着,却字字惊心。
“是谁告诉你的?是那些平日与你不善的弟子吗?”她言语中满是痛心,指尖扣在床沿,“这三个月,我没在你身边教导你,他们说的话,你便轻信了?”
“汤要凉了。”少年似乎没在听她说话,但他提起盖子的手分明有些僵硬,“徒儿先帮您盖上盅盖,您想喝的时候再喝。”
那只手却猝不及防被她扣住。
她的指节发软,明明没什么力气,若他要挣脱,本该是易如反掌。
可少年只是微微屈指,便放弃反抗。
她反转他的手掌,露出他手腕内侧一块尚未淡去的紫红印记,“我若不问你,这万蚁噬腕的破誓之苦,你便打算当作从未有过吗?”
“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伤小痛罢了。”少年隐忍说着,却蜷起五指,腕间几道筋更是肉眼可见地尽数绷起。
她松开他的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指腹,“你就一点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霍然抬起头来,眼中不见波澜,语气却理所当然,“你没问题便好。”
——你没问题便好。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对她使用“您”的敬称。
她迎着少年的目光,心里有根弦崩得极紧,仿佛随时都会断开。
灵雀对他,并不重要。
宗门之誓对他,也不重要。
对他重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师尊而已。
他的师尊像对待一个徒弟那样地关照他,教导他,保护他。
可他对他的师尊,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情分。
虞瑶在床榻上缓缓摇头,不自知地往里缩去,直到后背抵到墙上。
少年仅仅是平静地看着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刻,汤盅中那只死不瞑目的灵雀忽然张开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上元宗的废墟上空,数座浮岛正在月下绕着坍塌的山头挪移。
一片寂寥之中,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晏决飞身落在其中一座浮岛,神识探过四周。
倘若敌人将虞瑕挟来此处,他现在理应有所察觉,可此地莫说是修士气息,似乎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若不是敌人费尽心思掩住了气息,便是摆出了一副空城计。
“总算有人来了。”那道阴冷话语衬着惨淡月色忽然响起,在空中回荡,语气中带着一丝昭然若揭的得意,“我等茯苓宗派人前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阁下想见的人不是我么?你不惜违背正道誓约,挟持茯苓宗的女修,无非是为了引我前来此地。”晏决负手而立,视线徐徐扫过身前,“费这么大功夫,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