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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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离她这样近, 虞瑶甚至能看到他秀气面容上,那些在天光映照下,淡淡的、细小的绒毛。
这是她第一回 认真打量他的模样。
少年青丝如墨, 肤白胜玉, 五官生得恰到好处,巧夺天工,眼尾天生就带着一分上扬弧度。
可在浓密长睫的掩映下,他的瞳仁却是清冷异常,似乎只有在抬眼看着她时, 才隐有星光闪烁其中。
虞瑶没来由地一怔。
她似乎曾在魔头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目光,那时,他还自称是晏清远。
而方才, 她分明听到自己对少年唤出那声,阿远。
……晏清远。
……阿远。
这也是巧合吗?
眼前的少年仍是沉静地注视着她, 半晌都没有说出他的愿望。
周身的画面却再次泛起层层涟漪,转眼,已是天光熹微。
她不由自主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肩膀, 还捏了捏脖子,“亏我还以为跪着会有多难受, 居然一不小心睡过去了。你感觉怎么样?”
身旁的少年只字未言。
她这才斜眸看去, 只见他神色紧张,身形极度僵硬,不禁担心地晃了晃他的袖子, “阿远, 你没事吧?”
少年睫羽微晃,好半天终于动口, 声音却轻得像蚊子哼,“徒,徒儿没事。”
可他语声轻颤,耳根泛红,连喉结似乎也绷着,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无事。
“你这个样子,为师没法放心啊。”她发愁地稍稍凑近去看,他却像在躲她似的偏过头去,恰巧使她的视线对上他的肩头。
她盯着少年肩上那几片像被碾过的雪兰花瓣,和其间一块突兀水渍,愣了一下,“你肩上怎么湿了?”
“……更深露重。”他的语声有些干涩。
“真的假的,露水能洇出这么一大片吗?”她不明就里地倾过身形,想再看清楚些,少年却倏地起身,脚步不稳地走出好几步。
“时辰已到,徒儿先回房了。”他俯首说完,便像一只受惊的白鹤般,头也不回地奔走而去。
“跪了一晚上,跑得怎么还这么快。”她眼睁睁看着少年远去,纳闷地嘀咕,随后才撑着发软的腿脚小心起身,转而望着雪兰树自言自语,“我昨晚睡着之后,是不是说梦话吓到他了……”
话音未落,虞瑶却感到身形一战,骤然回神。
她看着自己从雪兰树前收回的手指,一抹轻雾般的灵气正从指尖飘散。
虞瑶不自觉地发了会呆。
倘若先前的梦境是因为日有所思,那这段不请自来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古树沾上了前人的些许神识,再藉由她自身的记忆,令她在触碰树干时,产生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想象?
虞瑶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又拍了拍脑门,可她越是去想,却越是无法理出头绪,索性在乱糟糟的储物囊中翻找出一个空药瓶,先摘了几朵花,又抠下一小块树皮,然后从树下捡了些残瓣,还捞了些土,封装妥善。
至少有了这些,她还有机会找到高人一问究竟,或许便能弄清这其中的奥秘。
待虞瑶披着斗篷的身影没入视线尽头的云雾中,晏决才从树下倏然现身,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时机卡得刚好,没有被她察觉自己的存在。
他跟着她前来故地,原以为天极宗的过往早就化为尘土,不复存在。
然而,这棵雪兰树却奇迹般幸存。
此时,晏决驻足凝望这一树繁花,便仿佛神游回到两百年前。
那一天,在雪兰树的见证下,他的师尊笑语嫣然地问他,他的愿望是什么。
他从没为自己想过这些,一时也憋不出合适的答案,只能小心翼翼道:“徒儿不知,该许什么愿望。”
“宗门上下近千号人,人人都有愿望,我不信就你没有。”她在渐晚的天幕之下打了个哈欠,神情中露出些许疲倦之意,“反正为师会陪你跪上一宿,你尽可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
他便跪在她身旁,静静地想。
可没过多久,他肩上忽然一沉,像是被什么重重压住。
他吓了一跳。
等他转头看去时,却发觉,答应会陪他跪上一晚的师尊,竟然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很是慌张。
依他从同宗弟子口中所听到的,这似乎有违师徒之间的礼数。
起初他想唤醒她,但当他就近看着她时,却又犹豫了。
女子双目紧合,气息均匀,神色宁和,丹唇微张,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那分明是信赖一个人才会有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咽下未能脱口的话语,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自己的任何动静,都会将靠在他肩头熟睡的人惊醒。
可他心中满是不安,好像自己正在犯下某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晚风拂过时,雪兰树纷纷扬扬落下花瓣,他便忐忑地数着花瓣,妄图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一瓣,两瓣,三瓣……
数着数着,他心中有一股念头渐渐清明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愿望。
他希望,时间能定格在此刻。
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
这样他便不用提心吊胆,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只是,再漫长的夜晚也总会过去。
夜尽天明时,他的师尊终于醒了过来,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靠着身旁的徒弟睡了一晚,更没察觉到,她嘴角流下的口水还打湿了他的肩头。
晏决记得很清楚,那晚,他硬生生地数了一千五百一十片花瓣。
对此,他甘之如饴。
他唯独后悔,自己曾在这棵雪兰树下,许下那样一语成谶的愿望。
晏决伸手接住一朵在风中落下的花苞,那是未曾绽放便已告终的繁华。
他迟迟没有收回手掌,直到侧旁传来扑翅声,“尊上。”
晏决视线凝在掌心,他不必抬头看,也知道鸦卫正停在树梢,“本尊似乎并未让你跟来,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鸦卫吓得一个扑棱,差点没从枝头落下,“这不是魔宫大家都怕您抛下他们嘛?属下禁不住他们闹腾,这才来给您通个消息,也看看您在修真界是否一切安妥……”
“本尊离开魔宫不过一日,他们就坐不住了?”晏决抬眼扫过枝头那道黑影,“是谁第一个跟你这么说的?把他的脑袋给本尊砍了。”
鸦卫惊出一声嘎叫,“他们,他们是一起来找属下的……”
晏决冷笑,“那就都砍了。”
鸦卫慌得飞落在地,两只翅膀几乎黏在他的月白色袍摆上,大声泣诉,“尊上,万万不可啊!魔宫正值用人之际,若您就这么砍了他们,还有谁能为您卖命!”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守好本分。”晏决皱眉避开脚边那团黑影,“本尊如何行事,是本尊的自由,不用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鸦卫一摇一摆地扑了回去,大嚎不止,“尊上,您就体谅体谅属下吧,属下也很难做鸦啊!”
晏决不耐烦地扯过外袍,想摆脱这个烦人的家伙,“放开。”
“那您让属下跟着您!”鸦卫不依不饶,“属下不想回去应付他们!”
一人一鸦争执不休,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微微不快的清亮女声,“喂,你们两个,打算吵到什么时候?”
鸦卫闻声顿住。
晏决也愕然愣住,却旋即反应过来,放低声音问它,“本尊的衣袍可有不整?”
鸦卫扬起脑袋,小小的鸦眼中满满都是困惑,“您说什么?”
“本尊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废物。”晏决不悦地瞪了它一眼,“你马上给本尊消失。”
好在鸦卫听懂了这句话,一声不吭地扑着翅膀,一溜烟地飞远了。
眼看那团黑影在空中缩成难以看清的小点,虞瑶才叹了口气,望着伫在树下的背影,“你就打算一直那么站着吗?”
男人伸手探向脑后,动作不自然地抚着发带,似乎确认过什么,才淡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虞瑶无奈,“我好像有东西掉在树下,才跑回来看看,谁知道大老远就听到,你养的乌鸦在那一个劲地嘎嘎叫。”
“它不是我养的乌鸦。”男人语声一顿,“我不养鸟。”
“随你怎么说。”虞瑶搅了搅发丝,“你下回暗中做好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
男人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虞瑶没想到他还跟她装傻,“一路不是你跟着我,还顺手收拾了那个小偷、算命先生和采花贼吗?”
男人沉声少顷,似是默认,而后道:“我不想吓到你。”
虞瑶已经走到他身后不过三尺之处,能更清楚地打量他身上这件月白色衣袍,“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你,你换这么一身衣服,是为什么?”
“……入乡随俗。”他回得并不坚定。
“这样吗?”虞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手撩起他脑后略带皱痕的褪色发带,“那你怎么还系着我随手翻出的旧发带?你就一点都没觉得不搭?”
他捂住脑后,转身看她,目光却偏到一侧,“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头发。”
虞瑶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不由轻嗤一声。
先前给他扎头发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抵触啊。
虞瑶走到树下,目光扫过一圈,才从焦土中捡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灵石碎片,谨慎塞回储物囊中,“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个人可真奇怪。”
晏决神色一怔,“……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虞瑶一手掀起帷帽轻纱,撇着嘴角,抱起胳膊瞅他,“之前在魔界,你明知我抓错人也不否认,不但没生气,在魔宫的时候还好生招待我,甚至从临安仙镇到宁城帮了我一路。”
她举起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自己都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
晏决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很奇怪么?”
“对啊。”虞瑶用力点了点头,“既然你我都在这,你就老实说吧,你到底图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