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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第两百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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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杭州城下起小雨,杨柳被雨水打弯了腰,蔫蔫地垂下湖面,雨势渐盛,淅淅淋淋的透明帘布在西湖上坠出一连串涟漪,青瓦白墙的砖房隐没于雨中,窗户上都是氤氲的水雾,手指一抹,会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天空雷电交加,将浓情婉转的水乡小镇,笼上一层阴郁气息。

    春寒冷的惊心,乐乐站在窗前,穿着薄薄的衣衫,依稀可闻远处传来杂乱人声,有人在叫有人在闹,他们簇拥着、喧闹着,后来枪声一响,惊呼四溢,从街道流来的积水,渐渐泛出几缕浅淡的血色,像是落入泥泞的梅瓣,在水面绽放出一朵朵惨烈的哀花。

    乐乐的眼圈红了又红,她手掌始终攥紧,不断加重力道,鲜血滴滴答答落到地面,和窗外的血花般溅出一抹悲壮的色彩,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掌心,泪珠混合着血液,从指缝间逐渐渗出。

    她不记得这场荒诞而疯狂的运动持续几日,等到阳光穿破层层阴云,重新笼罩在杭州城上方之时,城中的阴霾却没有就此散去。

    吴邪快马加鞭寄回的家书被揉成一团,疏朗的瘦金体几乎穿透纸张,上面书写着少年人的愤怒与悲凉。

    在信中,他深恨自己的无力,几处墨迹都抖的不成样子,他写到鲁迅先生在黄埔发表的演讲,字迹犹如刻骨般深刻。

    “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

    乐乐捧着信纸,跪坐在床前,泪水已经流到干涸,一温热,眼睛就涩涩的发疼,可是心中还是极冷,纸张在手里紧皱,她伏在床头,茫然的看着暖阳洒落在窗边。

    宪兵队与武装部队在四月十二日抓捕的反动要犯,于杭州放晴的第二日进行集中处决,乐乐不顾家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出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刑场。

    在刑场上,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同学,看到口吻凶悍又十分老学究的老师,看到卖糕点时会常常给她多装两块的店员,他们被绑在木桩上,表情无一不庄重肃穆。

    面对漆黑的枪口,他们无惧无畏,昂首以对,在他们眼睛里,真真正正闪烁着信仰主义所带来的光彩,乐乐立在人群中,空气还留存着雨后湿润清新的味道,她隔着人头望向他们,看到颜色近乎失温。

    枪声响起之际,她呆滞不动,有人从后面突兀地蒙住她的眼睛,她回头,发现来人竟然是本该在黄埔读书的木安。

    “你怎么……”话语被身后接二连三的倒地声淹没,她神情一怔,人潮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哭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木安沉沉地望着她,动动嘴唇

    “我担心你。”

    但是她没有听见,她只听到行刑完的宪兵招呼左右人,要将满地的尸体运去乱葬岗。

    他们大剌剌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如此刺耳,悲恸多日的心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她推开人流猛地冲到刑场之上,将横七竖八躺着的死者护在身后,话语已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们,杭州城有墓园,他们需要入土为安。”

    宪兵面面相觑,有人认出她是谁,互相耳语一阵,领头的宪兵将枪一提:“他们是阻碍革命胜利的反动份子,能躺在乱葬岗已经不错了,希望吴小姐不要妨碍我们的公务。”

    沾满鲜血的双手就垂在他脚边,他却浑不在意地往上一踩,乐乐怒火中烧,上前大力一搡,推得宪兵险些摔倒,他踉跄两步站稳,一时脾气也有些上头,架上枪托对准乐乐,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结果她能想象得到,无非是她再不让开他们就会以暴力镇压,反正这几天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手足相残,山河破碎。

    乐乐看着自己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切,心底只觉出浓浓的哀痛与凉意。

    她寸步不让,宪兵拨动保险,枪支又往里逼近几分,就在他将要抵住乐乐额头的瞬间,斜里突然刺出一道雪白的刀光,直接将宪兵手中的枪打落三四米远,刀刃钉入地面,发出一声清亮的嗡鸣。

    变故突生,宪兵惶惶转头,正好撞上张起灵森冷如霜雪的目光,他一扬手,携带的亲兵登时一拥而上,转眼将宪兵与乐乐彻底隔绝开来。

    宪兵胆战心惊的向张起灵行礼,望一望满面怒色的少女,想到上头传下的指令,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看向张起灵,颤颤巍巍问道:“师座,您这是?”

    张起灵神色漠然,抬起眼眸却有如井底最刺骨的冷泉一般,宪兵被他看的肝颤,他低下头颅,张起灵轻描淡写的声音直入耳内

    “她是我的未婚妻。”

    乐乐和宪兵双双一呆,这时王胖子走过去将宪兵扒拉开,叉腰骂道:“这什么这那什么那,赶紧起开,莫挨我们师座夫人,再敢跟我们夫人吹胡子瞪眼睛,先问问老子的枪杆子答不答应。”

    宪兵被骂的一愣一愣,王胖子凶悍如狼,一步一推护雏般将他赶到高台边缘,他被撵的东倒西歪,却还惦记着自己接到的命令,于是只得弱弱出声道:“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没听过人死生前事尽消的道理,他们生是杭州城的百姓,死是杭州城的亡魂,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跟死人计较,你不怕折寿么!”

    乐乐怒目而视,宪兵哑口无言。

    眼看宪兵与亲兵形成对峙之势,张起灵丢下一句:“我会处理。”手下人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搬运死者,仿若宪兵队不存在一般。张起灵态度强势,不容外人多分辨,又开口将责任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其余宪兵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得他们忙碌。

    飞鸟盘旋在墓园的上方,树木还缀着春雨残留的露珠,泥土软烂,印出脚步深浅不一,蹒跚而来的凹洞积聚着淡淡血水,乐乐沉默地将亡者一一登名入殓下葬,遗物寄存,等待他们的家人前来领取。

    在最后一处坟头撒上几捧新土,乐乐抬头才发觉已至日暮时分。

    天边残阳如血,日落孤山,鸦影掠过昏黄的天际线,彩霞缱绻如虹般艳丽,重山在绚烂中渐次被阴影覆盖,乐乐恍惚着起身,树叶上的雨滴落在面上也浑然不觉。

    世人都道杭州景怪,孤山不孤,断桥不断。

    可是风过新冢,坟前孤寂,燕过房梁,人心断离。

    ——

    乐乐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木安搀扶回去,洁白的衣裙上尽是斑驳血迹,面对吴一穷夫妻俩的担心,她疲倦笑一笑,却并未有只言片语,上楼回到房间,开水洗尽一身泥泞,血液黏糊糊的触感仿佛深入皮肉,她使劲揉搓始终挥之不去,躺在床头闭上眼睛,刑场上血淋淋的场景就会一幕幕闪现。

    那天的夕阳,也是被血浸透的颜色。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曾踏出半步,她不眠不休也不与人交谈,只是望着墙壁上的题字,呆滞的犹如活死人。

    半夜静寂,张起灵提着食盒敲开乐乐的房门,她眼下一片乌青,神情恍惚,短短三两天的功夫,身形几乎消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家人拿她毫无办法,最后是木安寻到张起灵,让他过来劝一劝。

    张起灵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清粥小菜,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以前最是灵动的瞳孔呆呆镶嵌在眼眶里,张起灵望进去,寻不到分毫的生机。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温声道:“吃点东西。”

    乐乐怔怔地转头,看到是他,卷翘的睫毛轻轻一抖,张起灵面目温润,往日锐利和冷冽都销声匿迹,静静地看着她,温柔的如同一池泉水,眼底就这么倒映出她在灯光中的侧脸,她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将视线投回墙上,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以为张起灵受到冷待会就此离去,可他好像并不在意,只解下披风搭在她肩上,她多日未进食,衣物压的她肩头往下一沉,张起灵望着她因瘦弱而憔悴的脸庞,没有再劝,只低下双眼,缓声道:“三天前,多谢你。”

    他不能做的事情,是她在奋不顾身,因为她的执着与坚持,刑场上悲离的亡魂,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乐乐恍若未闻,眉目凝聚着浓浓的哀凉。

    月影婆娑,疏影如同散开的玻璃,窗纱垂落在床前,银色碎裂成一地伤心的剪影。

    “小哥。”

    沉寂多时,乐乐终于轻声开口,犹如梦呓般,目光仍是漂浮的,好似一颗心也在半空中沉浮,落不到实处。

    “两年前,我随父亲出城救济难民,他们皆是直奉战火下的牺牲品,家园被炮火摧毁,只能背井离乡的流浪。”

    “那些人们衣衫褴褛,眼里一点光都没有,我遇到一个孩子,他瘦的就剩一把骨头,我问他想喝粥还是想吃馒头,他两者都没有选,他告诉我,要能吃饱的那种。”

    乐乐语气极淡,她缩在披风里,单薄的背影像是会随时被风吹散,张起灵伸出手,悬在她的后背,停住半晌都没有落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我问你,为什么要放弃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选择后者,他们的目标不一样吗,让国家站起来,让所有国民都有堂堂正正追寻理想与光明的权利,解放这个在风雨中破碎太久的中国。”

    乐乐自顾自说着,肩膀不停抖动:“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不是的,我们的国家病了,战争使百姓颠沛流离,山河满目疮痍,而握着枪,能改变这一切的士兵和军队却麻木不仁,他们的枪弹可以对准自己的同胞,互相残杀,只为了攀爬权利的顶峰,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里的杭州,不是这样的……”

    乐乐余音颤抖着,她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泣不成声,泪水落在衣服上,渗入进去,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渍。

    张起灵想安抚她,伸出手,眼泪滴在他手背,滚烫的如同火星,他无言,只能看着眼前痛苦不已的少女蜷缩起身子,她悲戚的泣声回荡在室内,宛若撕裂的伤痕,灯光投于墙壁上的影子亦跟着摇晃不止。

    风声在外呼啸,张起灵望着浑身剧烈震颤的乐乐,她的泪水好似没有尽头,源源不绝地流出,终于,他伸展的手臂渐渐环住她,将她拥进自己怀里。

    泪珠接连滴落在衣襟,乐乐泣着,忽然带着满面泪痕起身,踮脚用力扯下墙壁挂着的题字。

    最初,便是这幅字,让张起灵停驻,他认为能将它挂在房内的主人,一定与旁人不同,或许和他志同道合,如此想着,他将要打晕乐乐的手势,才会戛然而止。

    要犯处决过后,他们不能伤心,不能出现任何异样,南京的监视无孔不入,木安带来消息,如今南京主张的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步踏错,整个吴家都会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乐乐知道,吴一穷已然将《新青年》悄悄烧毁,那时她无不悲哀的想到,连喜怒哀乐都不可以自己做主的政权,当真能引导他们迎来期盼已久的新时代吗。

    黑云迫压的杭州城,血流成河的上海,在国民革命军克复的每一寸土地上,到来的不是光,而是民族的至暗时刻。

    夜色渐浓,乐乐点燃火柴,将字画付诸一炬,眼泪坠进火盆,激起一阵“呲啦”的火花炸裂声,暖色的光晕一时大盛,墨色字迹被火焰悉数吞没,化成焦黑的灰烬。

    笔墨虽毁,但是上面书着的诗句,一笔一划刻写下的心迹,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

    时间向来是最好的掩土,光阴流逝,雨血冲刷过的杭州城,在料峭春寒渐渐走入初夏,乐乐消沉多日后,终于再度梳洗干净走出家门,她欢笑如旧,仿佛昨日之事已成过去。

    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土培育的种子,正在炽烈与执念堆砌的黎明中,悄然茁壮。

    木安不能归家太久,他于五月一日返回广州黄埔,下午解雨臣送来两张越剧戏票,第二日,戏楼包厢出现乐乐与张起灵的身影。

    如传言一般,他们执手而入,看的是一出《碧玉簪》,越剧唱腔清婉动人,极具江南灵秀之气,将才子佳人的柔情娓娓道来。

    情到浓处,二人相视一笑。

    乐乐夜半订婚服,张起灵刑场护娇妻,一切不合理的蛛丝马迹,都在他们高调的宣扬下变为无稽之谈,军官与世家小姐的唯美爱情,一度成为杭州城传唱甚广的佳话。

    吴一穷是事后得到的消息,彼时老父亲的脸色黑如锅底,也不管张起灵是师长还是城市最高指挥官,拎着他从前半夜训到后半夜。

    张起灵一声不吭,安坐于沙发之上,倒是吴夫人听的胆战心惊,时不时就给吴一穷使眼色,示意他别太过分。

    有幌子做遮掩,乐乐光明正大出入张起灵府邸的次数愈发增多,手下官兵对她毕恭毕敬,完全将她当做未来的张夫人看待,王胖子乐得看到他俩出双入对,经常找借口出门,美其名曰打扰人处对象会被驴踢。

    吴邪闻得消息更是五六封家书往回寄,痛斥张起灵没心肝连兄弟的妹妹都不放过,又规劝乐乐不要冒着随时当寡妇的风险谈情说爱,霍秀秀看到信件好一阵嘲笑,提笔替乐乐写下一句:管好你自己。

    六月夏至,春意还眷恋着树梢,寒时已过,乐乐与张起灵在吴公馆举行订婚宴,只邀请好友与亲戚,婚服由店铺掌柜亲自送上吴公馆,针脚用料无不精美细腻,吴一穷要付账,店掌柜只道是对吴小姐鼎力相助的谢礼,一席话讲的吴一穷摸不着头脑。

    除去吴家亲友,张起灵多年战友也赶来杭州参加仪式,乐乐只知他姓齐,绰号黑瞎子,如今在第一军供职。

    饭桌上吴一穷脸色始终不善,怎么看张起灵都不顺眼,最后被黑瞎子灌醉扛回房间,神志昏沉的时候还在大喊张起灵不厚道,骂骂咧咧道我拿你当长官你拿我当岳父。

    唯有张起灵与乐乐才知晓,所谓佳偶天成的情爱故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场戏。

    婚宴结束的当晚,张起灵留在吴公馆过夜,他们并肩坐在相识的后花园,沐浴着星光与晚风,乐乐望向圆月高挂的天穹,花香充斥凉亭,她余光偷偷觑着张起灵,思绪忍不住开始游离。

    银色的月光如蝉翼般清透皎洁,轻盈覆过花丛,被剪裁成细碎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张起灵的双眼隐入夜色,侧脸的轮廓却在月色中散出浅浅光晕。

    乐乐看的晃神,目光逐渐向他全盘倾斜。

    察觉到身侧投来的注视,张起灵转头同样望着她,清冷的银辉盛在眼里,比今日最醇厚的美酒还让她沉醉。

    “小哥。”她唤道。

    张起灵淡淡应声,不知怎么,乐乐看着他冷然纯粹的目光,本来壮着胆子想述说的心事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沉默在花叶的簌簌间轻悄流转,张起灵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心底掂量一番,率先道:“等到部队撤出杭州后,我会寄回辞绝书,单方面撕毁婚约。”

    言下之意,他会背下负心薄幸的罪名,不让乐乐和吴家为难。

    乐乐张张嘴,梗在喉咙的话彻底难以出口。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轻轻点头,看回满天繁星,低低地应一声。

    “好。”

    ——

    夏天过的飞快,如同抓不住的蝉一般,张起灵在杭州驻扎的日子迎来尾声,他接到南京方面的调令,要求一二九师与第三军其余部队汇合,预备第二次北伐。

    这次战役是对张作霖发出的最后通牒,张起灵与一二九师大部分士兵都出身奉系,需要作为主力军出征。

    王胖子提前半月登门道别,吴一穷当场愣住,而后就大怒不已,若不是吴夫人与乐乐抵死相拦,吴一穷只怕抄着拖鞋就要去隔壁府邸抽张起灵脑门。

    吴夫人道既然女婿要远征,不如尽快择吉日完婚,吴一穷让他赶紧滚,女儿谁爱嫁谁嫁,反正他吴家的不嫁,吴夫人拍拍他,又好言相劝,一家人就七嘴八舌的商议。

    乐乐心里挂念张起灵,先耐着性子安抚好父母,才急急忙忙叩响将军府的大门。

    佣人来迎,彼时张起灵正在书房看报。

    乐乐站在书房门口,竟没有踏入,他久未听到脚步声,于是放下报纸,用眼神示意她坐。

    以往乐乐上门都毫不客气,拿将军府当自己家造,今日却缩手缩脚呆呆地杵着,直到下人送来茶水,她才后知后觉被请入座。

    氤氲的茶香袅袅而升,张起灵走到她对面坐下,见她仍然木楞的看着他,也向她望去。

    被茶气一蒸,乐乐有些缓过神来,她抓着茶盏,心神不定地问道:“你要走?”

    见张起灵点头,指腹摩挲着瓷器,乐乐思绪大乱,她咬着下唇,眼珠子犹疑的乱转。

    “你在东北还有其他女人吗?”

    张起灵:?

    乐乐虽然脑回路异于常人,可是跳脱也不至于到如此神奇的地步。

    他抿一口茶水,想着让她冷静一会就好,没料到重新抬头的时候,乐乐仍旧保持着刚刚的疑问,并且非常认真的瞅着他。

    张起灵失笑:“没有。”

    “那……那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张起灵:???

    乐乐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话题有多糟糕,她持续问着傻问题,一板一眼,仿佛是在问极其郑重的事情。

    张起灵用疑惑的目光瞟她,乐乐却仍然魔怔的瞧着他,等候他的答案,她此等反常,令张起灵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

    端起茶盏,乐乐下一句奇葩问答又至耳边:“你……喜不喜欢我?”

    张起灵手势一顿,埋在热气中的眼皮有极轻地跳动,心绪一起,他随即想到电码发来的情报,微乱的呼吸立刻就平静了。

    他止住的动作重新抬起,正要再喝,乐乐没等来回答,竟放下茶杯猛地凑到他跟前。

    她来的突然,张起灵抬高的手势登时往旁边一转,原本要撞上她下巴的茶碗硬生生擦着皮肤划过,险之又险地避开她脸庞,只是滚烫的茶水顺势一撒,淋淋漓漓地浇了张起灵满手,霎时烫的他手背通红一片。

    乐乐笑的眉眼弯如月牙:“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张起灵哑然。

    笑吟吟转头,乐乐看到张起灵被烫伤的手掌,眼里的笑意乍然一顿,她赶忙打掉他手里的茶杯,用凉水往上浇的同时扬声喊下人拿药箱。

    “小哥,我想好了。”

    乐乐将茶水桶放在茶几旁边,用杯子接满冷水,小心翼翼朝张起灵泛红的肌肤上淋着,浇下的残水便直直落入茶水桶中。

    她没有抬头,语气却格外专注,声线清澈如风铃:“男儿志在四方,你上阵杀敌,是为民族为大义,我不会阻拦你,但是你寄来的辞绝书,我不收,而且,我不会再与别人成亲。”

    寥寥几句定下终生大事,乐乐口吻却疏淡的如同在讲一件平常事,冰凉的水覆盖灼烧的热意,张起灵看着她露出的半张侧脸,眼睛明明投注在他手上,瞳光却亮如朗月一般。

    她没有发觉他的注视,只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自己朝不保夕,来日若是有什么差池,会牵累我的后半生,今天我索性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愿意完婚,我满心欢喜做你的张夫人,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活着,我是你的未婚妻,来日你战死沙场,我还是你的未亡人,有我在,你不会成为战场上无家可归的游魂。”

    她用手帕轻轻擦去张起灵手背余下的水珠,抬首目不转睛的望向他:“官方认证,不接受任何反驳。”

    乐乐性格活泼中带着几分和软,她甚少疾言厉色,也不大无理取闹,心情往往摆在脸上,张起灵凝视着她,发现她面孔不见半分玩笑神色,且向来娇糯的眉目坚决异常。

    “吴小姐,这是您要的烫伤膏。”

    两人的对视被佣人打断,乐乐耳垂泛红,飞速撇开眼光,盯着茶几乱瞟借此掩饰尴尬。

    心跳如击鼓般突突不止,脸颊亦觉燥热,她正转着眼珠子,张起灵清润声线从旁淡淡传来,蕴着细微却妥帖的温和

    “以后叫夫人。”

    ——

    两日后张起灵正式登门下聘,婚期订在月末,吴邪和木安匆匆赶回来参婚宴,喜糖从城头发到城尾,吴公馆和将军府张灯结彩,窗户上都贴着喜庆的喜字窗花,灯笼高挂,祥云虬结,取的是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婚礼当日,鞭炮几乎响彻杭州城,大红色的嫁衣上身,绣样是华美的凤凰于飞,乐乐将一头摩登小卷梳成中式盘发,凤钗入鬓,下坠流苏,衬得她分外娇艳明丽。

    仪式办的低调而简约,张起灵被吴邪和黑瞎子轮着番灌酒,喝的险些进不去婚房。

    后来,吹锣打鼓的喧闹在红烛帐深中落下帷幕,鸳鸯双眠,两情合欢。

    ——

    新婚五日,张起灵奔赴战场。

    他们没有约定归来的日期,同年她种下一颗桃树种子,日日浇水,悉心照料。

    她会永远期盼着花期,无论泥土下的勃勃生机会不会如约而至,在泥泞里凋落,或者在春季中盛开。

    她也会永远对春天充满期待,期许着西湖好景常在,期望着明天,与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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