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婚
青叶飞到西苑附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正事,还没问纪姝颜今晚是否会过来,脚尖一转,横踹一脚树干,在簌簌飞雪落下声中,又转了回来。
远远望见湖边大片火光,心知那边来了大批人,青叶脚步放轻,慢慢靠近,刚走到一块假山后面,就听见了曹威对纪姝颜说的那句告白。
“虽然不知娘子姓名,但我想娶的,始终只有娘子一人。”
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周围人早就因此一句话,喧沸不止。
“这姑娘是谁啊,哪个府上的吗?怎么之前没见过。”
“看穿着不像丫鬟,可也不像大户人家的闺秀,不会是齐夫人你府上的吧?”
这话是内涵齐府小门小户,齐夫人瘦削的脸色一僵,刚想回怼两句,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开口。
“这么标志的姑娘儿,要真是我家的,我可就偷着乐咯!不仅跟秦府的小娘子有交情,还能让曹家大郎君魂牵梦绕!”
她一边说话一边嘿嘿一笑,用眼神瞅人群中的曹威,以及刚被他推到一边险些摔倒的纪姝漪。
话语虽然带笑,却不可谓不恶毒,一下子又将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到出了洋相的秦府身上去了。
也是,通过刚刚秦府那位小娘子的表现,不难看出她与那标志姑娘儿有怨,既然如此,那姑娘总不可能是跟秦府毫无瓜葛的人。
朱氏白日迎客时有意忽视纪姝颜,没跟人介绍过她,没想到此时她竟然成了众人的焦点,还是以这样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可以预料,这些整天闲着没事儿干的官家夫人,接下来到年底半个多月是不缺闲谈的八卦了。
她脸色难看,周围其余秦家人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被当众羞辱的秦霜人虽然还站着,但纤细的身形绷的好似弓弦,全靠丫鬟绿芍在一旁托着才没倒。
她的父母都紧紧凝着眉,面上难掩担忧,阿妹也是抿嘴拧帕,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二房中的人脸上担忧之色少了许多,但都耷拉着脑袋,好似很是丢脸尴尬。
唯独秦天翰双眼好似喷火,一瞬不瞬地盯着曹威,一副很想上前把人撕了又害怕干不过的模样。
站在秦天翰不远处的金珠,亲眼目睹了刚刚懒洋洋笑着的秦天翰,在听到曹威向纪姝颜表白的瞬间变脸暴怒,也不由恨恨咬住了唇。
被所有人看着,纪姝颜避无可避,只好礼貌地朝曹威笑笑。
“郎君说笑了,你我素不相识,哪儿来的非你不娶这种话。”
她一句话拉开了与曹威之间的距离,曹威如何能依,立即上前一步急道。
“我们怎么不认识,上次我在西苑撞了你你不记得啦?还有那次在金缕阁,你说你喜欢石榴红裙,我立马跑回家取了八百两银子,买下来送给你!”
众人听了皆是哗然,纵然他们家里都是做官的,可八百两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小官之家大半年的开销了,这曹威竟然因为这娘子的一句喜欢,就花啦?
啧啧,可真是一个色迷心窍的败家子!
众人心里摇头叹气,望向纪姝颜的眼神却更加不友善了。
花言巧语魅惑男子给自己花大把银子的女子,能是什么好姑娘!
纪姝颜被众人盯着,如何察觉不到他们眼中的不善。她却恍似未觉,只往后退了两步,又与凑上来的曹威拉开距离。
“原来上次撞了我的人是郎君吗?”
她望着曹威,好似很惊讶,“那次去西苑的人特别多,我站在人堆里,没注意被人撞了一下,当时我急着避让,就没来得及抬头望,没想到撞我的竟然是郎君。”
原本以为的一见钟情,却是自己的一向情愿,甚至对方都没看清自己的脸。
曹威大受打击,风雪中的黑红交错的脸突然变得惨白。
纪姝颜却还在继续,“至于说金缕阁”她沉思想了想,“我只有最近去了一次,还是跟府上的两位姊妹一起过去的,不过半途突然身体不舒服就提前离开了,当时好像并未见到郎君。”
她说着扭头望了眼旁边的纪姝漪和秦露,不解地问,“两位阿妹,我们当时在铺子里,见到这位郎君了吗?”
经过刚刚一事,纪姝漪早就恨死纪姝颜了,哪儿会回答她的话。
秦露明明知晓纪姝颜是在曹威到了之后,秦若芳出去跟他交谈之后,才告辞离开的,此刻却也只能“实话实说”,“并未,当时纪表姐身体不舒服提前一步离开了,等到曹大哥掀帘进来时,纪表姐并不在铺子里。”
周围一片吸气。
她人既然都提前一步走了,没跟曹威遇上,又如何能说喜欢,哄骗曹威为她花钱买裙子呢?
原先还在指责纪姝颜的人瞬间倒戈,开始对曹威指指点点,觉得他信口开河,随便污蔑一个女子实在有失君子风范。
曹威也被秦露的话气到,猛地往她身前扑去,凶狠问道。
“当时不是你说她喜欢那裙子的吗?”
他已认出了那天在铺子里见到的正是这个说话的小娘子。
秦露害怕地往后一缩,她的丫鬟春杏立即张开手臂护住她。
“当时”秦露颤颤巍巍开口,“当时我和姝漪妹妹都以为曹大哥是想讨我阿姐欢心,给我阿姐买衣裳,才那么说的”
曹威是讨纪姝颜欢心,还是讨秦霜欢心,又有什么重要呢?
反正那日已经过去很久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只有曹威大受打击,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怎么可能是要讨秦霜欢心,不对,他那时的确是想讨秦霜“欢心”,但那是因为,他以为“她”就是秦霜啊!
曹威愤恨咬牙,抬首四顾,想找出一开始跟他说那紫裙女子就是秦霜的下人,可他当时是随手抓的下人,也不记得那人模样,如今又到哪里去找。
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几步,曹威又不死心抬头望向纪姝颜,“我那日的确花八百两买了件红裙”
纪姝颜抿唇,刚张口,旁边一道清冷的声音提前响起。
“那件裙子在我那儿,”是很少开口的秦霜说话了,她望向曹威,“送裙子来的人只说那裙子是曹郎君所赠,我想着即将与曹郎君定婚,不好不收,就收下了。”
她顿了顿,又道,“若曹郎君想要,我可以派人送还回去。”
这话说的太过决绝,难道是要跟他一刀两断吗?
“霜儿!”
冯氏又惊恐又害怕地唤她。
但秦霜只抿紧了嘴,单薄的脊背在风雪中挺的更直了。
秦霜的话,击碎了曹威眼中最后一丝光亮。
“看来,这都是一场误会。今日是郎君和大姐姐的好日子,不应该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扫了兴致。小妹在此,先朝两位祝贺一声,祝曹郎君和大姐姐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纪姝颜面带微笑,屈膝向朝曹威行了一礼,又朝秦霜方向行了一礼,做齐礼数,转身就要离开。
明明是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却生生走出了一股淡定自若的气质。
她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道路,青底绣兰的厚底云靴踩到雪里,咔嚓咔嚓响,但很快又被几道粗暴急促的踩雪声盖住,曹威到底不甘心,追上来抓住了纪姝颜。
纪姝颜神色淡然,目光下移,落到他攥住自己手腕的大掌上,曹威心头发虚,却没有像刚刚一样松开手。
“如果,如果我说,”曹威咽咽唾沫,目光一闪不闪地盯着纪姝颜,“即使没有之前那些事,那些事都是误会,我还想娶娘子呢?”
纪姝颜终于抬头,望向曹威,曹威刹那心头直跳,却听纪姝颜开了口。
“曹郎君说想要娶我,那我想问曹郎君,对我知多少,可知我姓名,籍贯,父母何许人士,又年方几何,平日里喜欢什么,又厌恶什么?”
曹威一愣,他还真的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是那次惊鸿一瞥,记上心头,就想把人娶回家,不论一切代价。
纪姝颜似乎也知道曹威并不知道这些,说完未等他回话,便继续开口。
“我知郎君心有宏图,琐事在身,未必会对这些小事上心。但这些对我却很重要。”
纪姝颜停顿片刻,又道。
“我阿耶七个月前去世,我如今还有重孝在身,不会谈论婚事。”
“等到孝期结束,我也未必会立马嫁人,若真要嫁人,也必要找一个与我心意相通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却知我懂我,不会令我为难。”
“曹郎君的深情厚谊我感激不尽,却无福消受了。”
将曹威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手腕上掰开,纪姝颜朝他最后微微颔首,随即昂首挺胸独自一人往远处走去。
曹威根本没想到会这样,被掰开的胳膊往下一垂,晃荡两下,手指刚动了两下,就被一只干燥的大掌握住。
刚刚一直站在旁边的曹忻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脸凑过去压着他的肩膀耳语。
“大哥,已经够了,不要再让那位娘子为难了。”
曹威醍醐灌顶,望了眼独自走进黑暗中的纪姝颜,又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无意不好奇八卦地盯着自己,以及在雪夜里越走越远的纪姝颜。
难道自己真的让她为难了吗?
曹威双肩一塌,垂头丧气地叹口气,却真的没有继续追上去。
闹剧终于落幕,众宾客都没了用膳的兴致,看着大伙儿作鸟兽散,青叶脚步一动,也在雪光暗影中消失了踪迹。
朱氏费尽口舌,才将几位客人留下,草草用了一顿晚膳。
余老太君就是那批留下来用晚膳的,用过晚膳,朱氏再三致歉,将人亲自送到门外,直到余老太君登上马车。
她的服侍嬷嬷江嬷嬷先将她扶到虎皮榻上坐下,快速点灯生火,点起一个手炉递到她手里捂着,再从旁边抽屉里取出一罐药膏,拧开盖子,里面膏体晶莹似白色油冻,用食指扣上一豆大小,抹到掌心搓热,才单膝跪下,蹲在余老太君身前,脱下她的鞋,再将她的裤脚先上去,用指尖按压她腿上穴道。
几乎才按压了两下,就听“哎呦”一声,抱着手炉的余老太君痛地往后一缩。
“痛啦?”江嬷嬷仰头看她一眼,又生气地垂下眼皮,“痛也活该,明知道自己腿受不得冻,还不早些回去,非要跟着那群人瞎起哄。”
余老太君身体底子虽好,到底年纪大了,尤其是刮风下雪的天气,骨节缝里儿飕飕的疼。好在曾经遇上一个游医,给了她开了缓解疼痛的药坊,江嬷嬷这套按压穴道的指法,也是那位游医教的。
骂归骂,江嬷嬷再按压时,手上力道轻缓了不少。
就知道她嘴硬心软,余老太君靠着马车厢轻笑,“那怎么办,总是那孩子的家人,我这个老不死的年纪最大,难道还能袖手旁观。”
江嬷嬷手上按压动作一滞,随即又继续,没什么好气开口。
“知道,就您是个活菩萨,不仅帮人找人,在看了一场热闹之后,还顾全人家面子,顶着疼痛留下来吃了顿饭。”
余老太君抿唇一笑,“也不算是一场热闹。”
“不算热闹算什么呢?哦,是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你爱我,我爱她,要死要活的瞎胡闹?”
余老太君没理会她话里的嘲讽,继续开口。
“你没觉得今天那小姑娘挺灵光的吗?”
“小姑娘,哪个小姑娘?”
“还能有哪个,不就那个突然被扯进来的小姑娘吗?你瞧瞧她当时的反应,多淡定。”
余老太君一说,江嬷嬷也想起来了。
“就后面拒绝了曹家大小子,单独走掉的那个?”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点点头,“的确够淡定,要换个其他姑娘,估计不是早被吓哭,就窘迫的无地自容了。”
“不仅淡定,还聪明。你当她当时那几句话是随随便便说的吗?不是的,她的每句话看似随意,其实都是在澄清过往,在跟曹家大小子拉开距离,在自证清白,而且进退有度,既不谄媚,又不坠气节。”
江嬷嬷听到这儿,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抬头,“您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曹家大小子以往看着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这次倒是真的捡到了个宝。只可惜啊,他跟那宝贝终究有缘无分”
一家不嫁二女。
曹威既然已经跟秦家大娘子秦霜谈婚论嫁,就断不可能再跟秦家其他姑娘扯上关系。
余老太君身子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忽然望向江嬷嬷,一双见过风浪的慧眼闪过精光。
“你说,我要是把那个很灵的姑娘弄来做儿媳妇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