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
腊月初八，在一片蒙蒙细雨中，纪姝颜拎着食盒上了雁阁。
“郎君，来用早膳了！”
纪姝颜一面招呼秦骃过来坐下，一面打开食盒取出饭食布筷。等到秦骃落座时，一碗粥并一张饼已经放到了他的面前。
不似以往的白粥，白底蓝花的瓷碗里红色粥米粘稠，肉眼可见红枣莲子花生等物浮在粥面，秦骃用勺子搅了一下，舀一口塞进嘴里，正好咬到一粒桂圆，吸满汁水的桂圆肉质肥厚，咬起来甚至还有一股清甜滋味。
“如何？”
纪姝颜坐在他旁边，并未动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秦骃吐出嘴里黑核，点头，“好吃。”
纪姝颜勾唇一笑，开口催道，“再吃口饼。”
秦骃闻言放下手里勺子，就要拿筷，却被纪姝颜一把按下。
“这个饼太大了，用筷子不好夹，直接用手吧。”
秦骃顿了一下，没反驳，放下手里的筷子，果真直接拿起那张成人脸面大小的胡饼咬了一口。
香、酥、脆、有嚼劲，还有一股鲜嫩的——肉汁味。
纪姝颜又问，“饼的味道如何？”
秦骃抿嘴，沉默片刻，才轻轻点头“嗯”了声。
“这就好，”纪姝颜捂着胸口倒吸一口气，“也不枉费我早上花了一番功夫了。”
这话似有所指，秦骃抬头望向纪姝颜，纪姝颜朝他歪歪脑袋，“郎君难道没发觉，今日的早膳跟之前有些不同吗？”
不同吗？
当然不同。
秦骃刚才尝了第一口就觉出不对劲了。
平日里秦骃的饭食，都是青叶从信王府拿的，信王府的厨子姓曾，以前是做御膳的，用惯了上等的精贵食材。像刚刚粥里的糯米桂圆等物，都是中等品色，是绝入不了曾御厨的法眼的，更遑论，自己手里这块胡饼，表皮的芝麻撒的并不均匀，也不可能是曾御厨的手艺。
纪姝颜之前偶尔会在外面买吃食带给他吃，所以秦骃想当然的也就以为今日她也是在外面买的，但听她这口气，似乎并不是。
他灵机一动，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这些是你做的？”
“郎君好聪明呀！”
纪姝颜惊地眼睛瞪圆，倏而又笑眯了眼。
“说这些都是我做的，倒也不尽然，这粥是今日府里熬的，胡饼却是我亲手和面调馅做的。原先还担心班门弄斧，做的不合郎君口味，如今看见郎君点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平日里郎君吃的都是些金贵之物，但今日是腊八，我便想，再好的金贵之物，也是比不上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的，所以特意提前更青叶郎君打了声招呼，跟他说，今日早膳由我来准备。”
纪姝颜说的简单，其实不然。
如今朱氏请了厨娘，纪姝颜平日里用不得厨房，好在今日是曹家上门纳吉下定的好日子，朱氏又有意铺排，请上亲朋好友摆上几桌，是以整个厨房今日忙的很。纪姝颜就是趁着这个节骨眼，主动前去帮忙。
厨房里的厨娘正愁人手不够，一见她来，起先犹豫，后来打听清楚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客居府上打秋风的表小姐，跟府上毫无血缘关系后，也就放心用她了。
听说她还曾经给府上做过羊汤胡饼，干脆使唤她去做饼。
纪姝颜以前做的胡饼其实是白吉馍，配羊肉汤吃的，但今日是腊八，厨房里早就熬上了腊八粥，纪姝颜便跟厨娘建议，今日做的胡饼里放些肉馅，丰富口感。
今日有宴席，府里提前采买了不少食材，肉是不缺的。纪姝颜又跟厨娘表示，自己一人就能做完从调肉馅揉面，到烤馍出炉的所有活儿。
既然不费自己力气，厨娘就没反对，给她一方灶台做饼，转身去准备中午的宴席了。
纪姝颜忙着揉面，切肉，调馅，做饼，烤制，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做好了两炉饼。撒上芝麻，留够府里其余人吃的量，纪姝颜挑出做的最好的几个饼打包带走，又去取腊八粥。
给腊八粥看炉子的是小丫头环儿，她跟玲珑交好，平日里经常得玲珑吃食，听说玲珑想多要些腊八粥，悄悄给她装了一大碗。
纪姝颜将玲珑吃的饼和粥留下，最后装进食盒里的，就是如今带到雁阁，摆在秦骃眼前的早膳。
她只字未提其中波折，但秦骃岂能不明白。
以往胞姐兴致上头，也曾下过厨房做过糕点给他们吃，但大多都是由府里下人动手，顶多她看着好玩，捏两个歪歪倒倒的点心做做样子，等到蒸好出锅后，再兴致勃勃地端给他们，便算是她做的了。
纪姝颜如今身份特殊，在府里估计都是处处受限，更别提找人帮忙，这说明自己手里的饼，的确都是出自她手。
不提她做的饼除了卖相不够精致，味道确实不错外，仅凭她大冬天的折腾一早上，为自己准备这一份早膳，也足以令秦骃心生感激。
“多谢，劳娘子费心了。”
“费心没关系，只要郎君喜欢就好。”
纪姝颜杵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郎君若真是想要感谢我，不如多吃些，若是能吃完，我便再高兴不过了。”
秦骃闻言一怔，半晌，他轻轻点头，终于吐出一字。
“好。”
得到他许诺的纪姝颜放下心，终于开始喝粥。
秦骃不吃荤食，平日里即使有荤菜也不动筷，但如果肉是跟其他食材混在一起分不开的呢？
纪姝颜有这个想法，是在前日看玲珑吃透花糍时想到的。
因为透花糍里包的馅儿是不甜的，玲珑即使不喜，却也得吃下一整个透花糍。那类似的，秦骃即使不喜吃肉，是不是也得吃下一整个包着肉馅儿的胡饼？
纪姝颜特意将肉糜切的碎碎的，又和面团揉在一起，确保肉馅和面皮难以分开。
果然，上次默默吃完馄饨的秦骃，这次依旧默默吃起了带着肉馅的胡饼。
纪姝颜已经确定，秦骃不是不能吃荤，只是他不愿意吃，可是她不知原因，无法对症下药，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徐徐图之。
她一边想，一边抬头悄悄看旁边的秦骃。
秦骃正在默默吃着饼，粥碗上升腾的白雾袅袅，模糊了他清隽的五官，让人无法知晓他此时正在想什么。
秦骃在想什么？
他在想，自己上次喝上这样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是在多少年前？
腊八节上喝腊八粥，这是秦骃自小有记忆后就有的习惯。那时家里很大，府里下人很多，每到节日都会很热闹，其中，以府里的厨房最有节日气氛。
上元煮汤团，端午包角黍，中秋做月饼，腊八熬腊八粥。每个热闹非凡的节日，柱国公府的厨房里，都会飘出一股腾腾热气，热气中夹杂着或甜腻或清香的气息，是独属于那个节日的味道。
柱国公府每年的腊八粥都要熬八大锅，四锅甜口，两锅咸口，一锅微甜，一锅不甜不咸的。甜的里面会放赤豆，莲子，花生，红枣，葡萄干以及大量的红糖，咸口的里面会加火腿，腊肉、香菇
府里的所有人，那日都可以任凭自己喜好，选取自己喜欢吃的口味。
秦含珠爱吃甜的，却喜欢吃香菇，所以每次吃到一半，都会来捞秦骃碗里的香菇。秦骃不愿浪费，只好接过姐姐剩下的粥继续喝。拜她所赐，秦骃原本不爱甜口，却喝过不少甜粥。
纪姝颜端来的腊八粥，没有秦骃记忆里的甜，却热乎乎的，不似青叶以往端来粥米的精细，带着一股大锅灶里熬煮的粗糙，是他久违的，记忆里的烟火味道。
纪姝颜看着秦骃一口一口，默默吃完了一碗腊八粥，一张胡饼，才笑了。
“看来我的手艺还不错！”
她自我调侃一句，她手里的胡饼比秦骃的小，此时也吃完了。
“对了，府里今日有宴席，我得在场，恐怕不能来陪郎君用膳了。”
纪姝颜一边将碗碟收进食盒，一边开口叮嘱。
“知道，”秦骃语气很淡，见纪姝颜抬头看他，才道，“你昨日就说过了。”
自从前日听说今日府里要设宴后，纪姝颜昨日的确跟秦骃打过招呼，她此时手里动作一顿，望向秦骃却问。
“那今日，郎君会好好用膳吗？”
她盯着秦骃，宛若盯着一个不听话的孩童。
秦骃嘴唇微翕，顿了片刻眉眼才软和下来，有些无奈道，“我会的！”
纪姝颜满意了，咧嘴一笑。
“那就好！”
为了今日的宴席，朱氏花了很多心思，提前送出去很多请帖，所以今日有不少客人登门。
这些客人主要分成三拨，一拨秦无崖以往的旧日同僚，一拨秦家姻亲好友，主要是秦立夫人金氏的娘家，以及秦修秦立平日的同僚好友，还有一拨曹家的亲朋好友。
因为曹平最近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势头，其中要以曹家的亲朋好友人数最多。
朱氏带着府里众人站在门口迎客，笑意盈盈看着一个又一个客人进来，拉着她们的手寒暄，接过她们的礼物，再把人请到府里坐下。
纪姝颜站在人群最后面，看着朱氏拉着那些雍容华贵的官夫人，介绍自己身后的儿女，孙辈，却像忘记似的，独独掠过了自己。
纪姝颜对此早有所料，心里并不意外难过，只像个丫鬟，安静地站在角落。
直到秦若芳领着曹威进来。
秦若芳头戴金钗，红裙压身，在仆妇搀扶下的小腹微鼓，已然有了孕相。她此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一把握住门口热情迎客的朱氏。
“我家郎主来了信，他路上突然遇见了些事，临时是赶不回来了，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咱们今天的大事。嫂嫂你看，我家大郎，为了今日的定亲，竟特意跑到郊外山里，打了一对鸿雁来当聘礼呢！”
在场众人闻言扭头，那门口一身鎏金银袍男子，两只手里可不一手拎着一只大雁！
古人以大雁表忠贞，故不论家境贫贱富贵，都会在定亲时送上一对儿鸿雁儿作为聘礼。但一般人家下聘，除非家里穷的叮当响，都是去集市上买上一对儿鸿雁，哪儿有真的去野外猎雁的。
曹威自然不穷，他这样做，无疑是向女方展示自己巍峨雄壮的男子力量，同时表明自己的迎娶诚意。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皆是咂舌，又好奇又惊艳地看着曹威手里扑腾的大雁。
站在人后的纪姝颜也不例外，她抬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意外撞上了曹威灼亮的目光。
神色微微一变，纪姝颜立即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