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遥望
上郡。
扶苏接到来自咸阳的信件时,正在牧场。
天高云清,冬时苍茫的戈壁此刻已然变成了沃野。
草从土里钻出,长成一片一片的绿意。而平坦的原野上,马群正肆意奔驰。那矫健的四蹄与扬起的尘沙,像盘桓在梦中的快意。
白雪已经长成了大马,跟头马的模样如出一辙。它继承了来自父辈的优良基因,小小的年纪便展露出非凡天赋。
扶苏就看着白雪,发自内心地开怀。他想到了一家团聚的时候,小歌看到这匹神驹,估计会开心得跳起来吧?她的大眼睛会闪烁着激动的光亮,摇着自己的手臂蹦来蹦去,还会大声地开心地喊:“爹爹最好了!”
而嘉树现在也长大了一些吧,该是会喊人了。不知道英裳最初听到儿子说话叫娘亲是什么表情呢?好想回家啊,回家,去亲亲孩子,抱一抱家人。
扶苏被风吹得粗粝的脸颊上,涌现一股子梦幻的幸福。
丘伍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偷懒,早就没了人影。黑夫勤勤恳恳地在不远处割草,说是要带回牧场喂羊。天上的云来了又去,时间在这里流逝。
也在这里短暂地停留。
正当扶苏还徜徉在想象中时,丘伍忽地从背后冒了出来。他随后递来一封信件,来自咸阳城的英裳的信。
快马加鞭,从驿站送来的。
扶苏赶紧端坐起来,擦了擦刚刚还拽过草叶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展开信件。那上面只简短几句话,似是匆匆写就。
而其中的信息更是令扶苏诧异,通武侯,竟然失踪了!
据说是某日黄昏他突然从行宫外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至于为何外出,无人知晓。
这就要说到,初始李斯是打着拜友的名义去的,而去请兵的密令只给王贲一人看过。更是紧急任务马上出发,所以亲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贲就已经走了。
如此,一个位高权重的活人人间蒸发。
丘伍就坐在离扶苏不远的地方,眼中晦暗不明。
他吐出嘴里叼着的草叶,只是看着扶苏的背影。那封信上说了什么,丘伍自然是清楚的,甚至于王贲失踪的来龙去脉,他也大致上猜得到。
无非是求盗的手段,为达目的,什么阴损招数都可以用。
他已经见惯了这背后肮脏的不可言说,却还是会为眼前孤身的公子而叹息。既然一切秘密的行动已经开始,想必,距离接到自己的指令的时候也不远了。
而老大会给自己什么指令呢?
他心知肚明。
扶苏的脊背又矮了下去,似乎想要将自己抱成一个不见外物的团子。犹如沙漠中的鸵鸟,自以为掩盖住眼睛与头颅,就能躲开致死的攻击。
在外面,甚至于在所有人面前,扶苏都必须扮演好一个贤明的伟岸的长公子形象。然而丘伍却知道,那个瘦弱的孩子始终藏在眼前人的心里。
想要躲藏,想要放弃,不知所措,无可奈何。
扶苏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不想再面对失去。
丘伍看着他从小到大,自然明白这隐秘的行为背后,是一个脆弱的灵魂在祈求平安顺遂。
世人最简单也最珍贵的愿景。
扶苏只是那样迷茫了一会儿,又左右地看了看黑夫与丘伍。丘伍自然背转身去,装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而黑夫还在嘿嘿哈哈地打着号子割草,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扶苏这才快速地把信件贴身放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咱们回去。”
放马时间结束,三人一路而回。
黑夫将割下的草捆成数捆,熟练地放置到马背上。他们一人骑上一匹马,朝着远方策鞭而行。
扶苏心有所念,等到返回后就立即带着丘伍回了将军府。
到了吃药的时候,而且,还需要回信。
甫一下马,一只黑猫如一团黑云,直接扑了过来。
扶苏直接接住了乌云,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也怪,乌云明明上了年纪,但在面对扶苏时还是会不顾所有地冲过来。
连动作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乌云如幼时一般地蹭了蹭扶苏的面颊,舒适且惬意地窝在他的怀中,任由那双已经粗糙了很多的手抚摸。
荷衣也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下的欣喜。她先是上下打量着扶苏的面色,看着公子仍有气色,心中暂安。而后视线转到乌云的身上,看着它颇为自得地任由扶苏抱着,压得那双手臂都往下坠,不由得上前去。
荷衣一把接过了乌云,点着它的脑袋:“累着公子了怎么办?”
乌云张了张口,呜哇叫了一声,大抵是在抗议。
看到熟悉的人和事,扶苏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按照医师的叮嘱吃了药,然而再次把脉的接过却不甚理想。老医师捋着胡子不住摇头,只说还是得不要情绪起伏太大。
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
五脏与五志,是在息息相关。
扶苏的脸颊被塞北的风吹出红色的团云,刻上属于边地的印记。然而藏在衣领袖间的皮肤却白得几乎透明,蓝色的血管透着表皮鼓出来,像是斑驳的线路。
他点着头应许,表示一定放款心,不忧不惧,少欢少喜。
荷衣晾了一个春天的药材已经干成枯枝,把它们依次放入熬药的陶罐里,袅袅细细的烟雾飘入空中,带来一缕独特的馨香。
乌云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又不知何时已经睡去。
房内的扶苏咳嗽几声,摊开书简,想要回信。
他提起笔,却又有无数的话语想要透过心口宣泄而出。于是窗外的树无声见证了这封信的过程,在这期间,书写的公子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露出微笑,时而,又遥遥渺渺地望着窗外,像是透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在注视着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微风徐来,树叶簌簌作响
乌云醒来,脚爪无声地踏着窗框跳了进去。
它身上满是药草味道,就那样歪着头蹲在了书桌子一角,见证了这封收信人再也无法接收的信件。
当然,当时的它和他和她,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