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巡
瘌痢头的死并没有给村庄带来任何变化。
就像是往湖面投进一颗小小石子,不管带来扩散多大的涟漪,最终也只会回归平静。
曾经战乱的时节几多死亡,尸体早就并不是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了。
并非是村人麻木,而是因为他们每天忙着生存,而生存才是更紧要更需拼尽全力的。
毕竟,生,比死要难得多。
陈胜仰头看着太阳,任由刺目的光线穿透瞳孔进入更深层的内里。
他感觉到一阵灼热,低下头视野里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
乌云踮着脚趴在陈胜背上,它感觉到今天的小男孩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夜间长成了习惯掩饰情绪的大人。
等到视线重新恢复,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冷了的硬邦邦的黍饼。
然后,放在小小的坟堆前。
这是一座无名的坟茔,里面埋葬着瘌痢头。
甚至,没人知道瘌痢头的真名是什么。
“给你饼子吃。”陈胜对着面前的黄土堆说道,神色黯然。
尽管两人有过打斗,尽管瘌痢头害得乌云和自己受伤,可陈胜并没有想过要他死。
尽管有怨气,有愤怒,但还不到要一个人平白死去的地步。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脑子傻乎乎的瘌痢头。
他把乌云从背后抱了过来,一起沉默着。
原来粮食就是命,为了一口吃的,人会拼命。
也可能会没命。
陈胜把坟茔边散落的土块重新堆了上去。
然后带着乌云离开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
陈胜在黄昏时回了自己家,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早就被父母催了几次。
等到太阳落山,天边压下一片灰色云朵。
然后小小的如盐的雪粒,就洋洋洒洒开始下了起来。
陈刀穿上厚厚的夹袄,戴上狗皮帽子,身上挎着打更用到的木梆子和鼓槌。
收拾好后,他仰头看着变换了颜色的天空,不禁又紧了紧自己的帽子。
看来,今夜会有一场大雪。
“走喽!”陈刀朝妻子招呼一声,这声音对乌云来说含有另一重意思。
就是离开的信号。
黑猫迅疾地从竹篮里飞奔而来,蹲坐在陈刀前方安静地等待着。
这幅情景在一周前前可能还很新鲜,但现在陈刀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从初次目睹了陈刀去打更后,乌云就莫名其妙地对这项工作起了浓厚的兴趣。
它不声不响地跟着陈刀,怎么也不肯回去。
最后无奈带着它去了一次,就此乌云好像就爱上了打更。
所以,此后每次只要陈刀开始收拾东西,它就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
然后瞅准时机自觉地等在前面。
就跟今天一样。
陈刀看着乌云扭着脑袋的认真样子,不禁乐呵呵地蹲了下来。他把肩膀露出来,拍了拍说:“上来。”
乌云嗖地跳了上去,乖顺地紧紧抓住陈刀的外衣。
老爷爷和黑猫,这个组合看起来竟然意外地和谐。
夜晚的咸阳城很是寂静。
雪还是在继续着,不过已经由盐粒子变成了鸟飞羽。
飘摇的雪之花落在城墙,落在屋檐,落在树梢,落在大地上。
房屋已经被渡上一层绒花外衣,静默地伴着屋子里的人陷入沉睡。四处都是黑暗,白日里热闹的街市也早已闭上门扉和灯烛。
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并不响亮的犬吠,好像它们也在这寒夜里提不起吠叫的兴趣,就象征性地直着嗓子叫了几声。
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吞没一切的黑夜里,一点亮光如豆融融闪着。
“防火防盗,闭门闭窗,平安无事喽!”浑厚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响起,紧接着木梆子的敲击跟在后面。
如同无数个曾经的日子,陈刀娴熟地做着这一切。
乌云对周遭非常好奇,它不停地左右摆动脑袋四处观望,像个很久进一次城的孩童。
雪在无声无息时落在黑猫身上,它哼哼地吸了几口气,一溜烟顺着衣领钻进了陈刀的外衣里面。
外面太冷了,这里暖和。
陈刀长满褶子的脸皱纹纵横,此时随着笑意扯动成慈祥模样。他揉了揉乌云的小脑袋,继续提着手中的灯笼往前走。
拐角处的书馆门前种了一株梅树,浅黄色的花瓣半绽,花蕊上沁着一星落雪。
倏尔树影摇曳,暗香浮动。
陈刀盲了的那只眼珠是灰白色,瞳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浑浊角翳,在烛火下反射着橘黄的光。
他擦拭着自己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梅树。
刚才,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似乎捕捉到一个影子。
人的身影。
陈刀又走近了几步,树枝的摇曳还未曾止息,就好像真的有人在片刻之前倚靠在这里。
甚至,树下还有几个新鲜的脚印。
陈刀警惕地打量四周,但他没有发现这个深夜鬼祟行径的人在哪里。
于是老更夫内心思忖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拖着已经不再年轻的身躯离开了。
有些事情,不必刨根问底。
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更夫而已。
而乌云的猫瞳却变成了一条竖直的线,它紧紧盯着书馆的门。
门后,有一双寒意毕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