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雨
这厢大朝会结束,蒙毅却步履匆匆地一拐身进了偏殿。
嬴政已经换上了常服,正如往常在案前批阅奏章。
“陛下,府帑案臣已查清。”蒙毅稽首,后开始将调查结果一一向嬴政说明。
府帑贪腐案本就是皇家家事,所以并未在大朝议上讨论,只需蒙毅自行来述职即可。
“……涉案人员就是这些,臣已悉数捉拿归案,另缴获贪污赃款百万金重入府库。”蒙毅一点一点地将几日来的调查结果细说。
在说到已经深陷牢狱的人员时,肃立在角落里的赵高没征兆地摇晃了一下身子。
蒙毅余光也看到了,他顿了顿接道:“臣不敢有所隐瞒,除却以上几人外,还有一人也在此列。他曾收受尚食处的钱款数万金,不知是否知晓内情。”
蒙毅如实说道。
嬴政抬头,眼如光电直刺蒙毅,意思是有话直说。
蒙毅感到一种实质化的压力,他低着头强行按捺下内心那股惊悸感:“此人就是……”
话还未完,只听得“扑通”一声,赵高连滚带爬地趴伏在地上,颤声连连:“陛下,陛下,奴才不知那是贪腐钱,只是尚食处小安子孝敬奴才的!”
他抬起头已然满面泪痕,身子瑟瑟索索,但话里的意思表述地非常清楚。
自己不知情。
“聒噪”嬴政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动。
他极其不耐烦地将手中原本批复奏章的刻刀扔了下去,直拍到赵高脸上砸出一个血坑。
血像是小溪流汩汩地流。
赵高明白这是嬴政的惊悸之症已犯,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连连叩头。
一时间只余下“咚咚”的脑袋和地板接触的声音。
“按律如何?”嬴政不理赵高,面色愈加不耐。
“按律,当斩。”顿了一顿,蒙毅还是决定一切秉公办理。
赵高闻言头磕得更响了,脸上的血和额头上磕出来的伤口混在一起,血水倒流到地面上。
嬴政不语,久久凝视着赵高。
地上的人还在磕头,地上已经汇聚了一个小小的血坑。
“脏了这地”嬴政俯视着二人,手按在头上一圈一圈地揉着。
蒙毅站在一旁唇角紧闭不发一言,赵高立马停了动作,抬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颤颤巍巍。
那张脸被血糊得已经看不清面目,就连眼睛里也浸入血渍一片殷红。
他瑟缩着仿佛要并拢成一团,血液的腥味儿在房间里丝丝缕缕蔓延。
头终于不怎么痛了,嬴政按压在太阳穴的手终于放下。
似是要透过血裹的壳看出点什么来,许久之后,上座的天子扔下桌案上的擦手布帛:“把脸擦干净,说清楚怎么回事。”
赵高闻言如蒙大赦,膝步前行几步拖出一条血线。
他抓起布帛胡乱地擦着脸,暗红色的视线终于重见光明。
随即急促地开始解释:“陛下,奴才罪该万死!识人不明是第一罪,收受下面的孝敬是第二罪,蠢钝不知事是第三罪。奴才实在愚鲁,甘愿受罚!”
他咬紧牙关,一脸的悔恨之色。
那布帛被紧紧抓在手中,正放在胸口处。
嬴政看着赵高,那只曾经为他格挡箭矢被刺穿的手掌上,伤疤丑陋地爬在手背。
一幕幕曾经的事情又回荡在眼前。
从接替秦王位再到称霸天下,一路走来颇为不易。
赵高这奴才也曾多次舍命护卫,有点贪财的小毛病……也不是不能容忍。
况且,天下有谁敢忤逆自己?
想到此处,嬴政先是看着沉默不语的蒙毅道:“蒙卿此番辛劳,此案办得十分妥帖。”
然后看向摇摇欲坠大气也不敢出的赵高:“你这奴才一向愚蠢,想来也没这贪腐的胆子。此事便罢了,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赵高几乎要昏死过去,听之连连拜谢嬴政的恩典,直哭得涕泗横流毫无体面可言。
嬴政只是不耐地挥挥手,便命二人退下了。
蒙毅自忖无甚疏漏,但心内总觉得有些不妥。
这次秉公直言,却不想赵高并未获刑也未失帝心,此番过后就死死地得罪了这个长伴王身的人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有些棘手。
不过蒙家是一尊庞然大物,祖孙三代说是简在帝心也不为过。
想来小小一个中车府令能掀起什么浪花?至多不过谗言几句,始皇帝陛下也不是那般不辨是非的人,自己大概是多虑了。
想到这里,蒙毅顿觉有些可笑。
自己一位公卿竟然会思索会遭到小卒子的报复,这着实是有些谋虑过度了。
他脸上又浮现平常一般无二的笑意,甩了甩宽大衣袖,昂然阔步离去。
待蒙毅远去,赵高才默然无声地拖着脚步站到殿外。
他眼中晦暗不明,只是目光如钉子样锁定蒙毅远去的背影。
直到那矫健敏捷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赵高这才踉跄着接过候在旁边的内侍恭敬递来的袍子。
他胡乱地裹在身上,然后仓皇着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住处。
门栓拉上后,赵高如一滩烂泥直接瘫痪在地。
“呦,咱们赵大官今日有些狼狈啊”一个听起来有些调侃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滚!”赵高神色狠厉,盯着房梁上晃荡的求盗壹低声斥咄。
求盗壹啧啧几声,顺势跳到地上就站在赵高身边,顺着他转了一圈。
边转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声,最终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啧啧,狼狈不堪,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你这老鬼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放心,我没有供出你来”赵高说着扯动了受伤的面颊,不禁龇牙咧嘴有些狰狞:“莫看我如今这般样子,迟早会重掌大权,让蒙家付出代价!”
“嘿,反正我早就将这命卖与帝王家,谁权力大”求盗壹说着一双恶鬼似的眼睛就绕着赵高上下打量:“我就听命于谁。”
随后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一张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变得让人不寒而栗:“你最好真的能做到,不然——”
一根漆黑的铁棍直指赵高脑门:“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野心有余能力不足的蠢货。”
赵高哆嗦了起来,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帝国暗影里出了名的杀神。
喜怒无常,无甚爱好,不对,唯一的爱好就是虐杀人。
“对了,我可听说一件有趣的事”求盗壹说着似乎饶有兴致:“你知蒙毅为何一口咬定要判你死罪么?”
赵高惊疑地抬起头。
他满脸讥讽似乎要大笑出来:“他昨日可是去了宜春宫,据说去时面有难色,可走时就神清气爽了!”
赵高委顿在地上几乎要背过气去,这老鬼!
明明是他奉命毒杀了扶苏之母郑妃,又怕将来长公子上位后遭清算,这才拉拢上自己。
而且时刻老想着给扶苏下绊子,空有一副武力脑子却不怎么正常,真以为人人都是傻子听他鬼话!
不过,若是真的呢?
难道,长公子真的授意蒙毅要杀了自己?
可是为何?自己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如藤蔓般疯狂生长攀爬。
赵高心头大震疑神疑鬼起来,只是面上不显依然是一幅愤怒的样子。
“莫要胡言!蒙毅本就是长公子剑术师傅,去宜春宫又如何?我赵高蒙陛下恩惠得此泼天富贵,此生都将忠于皇家赵氏一族,长公子亦是我主!”赵高一番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誓言,就差当堂歃血以证衷心了。
求盗壹嗤嗤地笑出声来,一副看到笑闹剧的样子:“赵大官,这里没有旁人,你演戏给谁看呢?整天挂出一幅忠心面具,还真是”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还真是有意思,哈哈,有意思!”
边说边打开窗子,一闪身又不见了。
还瘫在地上的赵高嘴唇发白,手颤颤巍巍抬起艰难地摸到脸上被刻刀砸出的血坑来。
放到眼前细看,指端还氤氲着艳红的血液。
那被剑射穿过的掌心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一股火从伤疤出蔓延全身,几乎要把整个人都烧灼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付出代价!”他目眦欲裂,手握成拳砸在地上。
窗外风卷云涌,似有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