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八点苍之鹰(八)
“师弟!”
又连喊数声,可他的师弟踏踏实实躺在厅堂中央,半个字也不予回应。
他的脸色本就煞白得吓人,此时怒气盈头,添一丝血色反倒显得健康。
怒视面前的少女一眼,俯身想去触探师弟鼻息。
手伸到一半,半路颤抖一下,盯着那张青绿毒脸,不由将手缩了回来。
同为用毒高手,哪怕心急火燎也深谙此道戒忌。
明知师弟中了剧毒,怎能用手触碰。
他没有本事,不代表别人就不行。
那二十多位蓑衣人分开道路,打中间快步走出一个矮小瘦削临近花甲年岁的老者。
此人脸须棕黄,鼻梁高挺,眼眶凹陷,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阴鸷之感。
见他上前,之前那大喊“师弟”的白脸人也止住声音,不敢造次。
周围人察言观色,知晓这隐藏在蓑衣人群中的老者绝非等闲。
白脸师兄不敢触碰中毒的师弟,这老者却敢。
虚伸两根枯瘦手指,在其鼻息上一探,霎时间老者脸上皱纹更密,听一声闷响,他二指点在白脸师弟的人中穴上。
左手顺势从怀中摸出一颗黑色药丸。
他一击之下,那中毒躺地的白脸师弟有了一瞬间的呼吸,眼皮像是在跳动。
那眼皮重于千钧,终究无力抬起。
一瞬间的呼吸,戛然而止。
老人面色微变,脸上皱纹已成沟壑。
才掏出来的黑色药丸,又收了起来。
因为已经没有服用的必要了。
“好俊的毒术。”
瘦削老者抬头,目光凝视在少女身上。
低哑的声音慢慢传出:
“早闻十万大山毒花毒草俯拾皆是,云贵之地的用毒高手大有人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此地风情尤甚往昔。”
“连你这么一个小娃娃,都能有这份用毒本领,真叫人叹畏。”
赵姝望着老者,她表面依旧维持着轻松随意,眼底却深藏认真之色。
“我的毒术算不上高明,只是从小与村民邻里学的土法。”
“他不胜酒力,沾酒便醉,可不是我毒倒的。”
她侧头看向温廷榕,清脆声音又响:“温帮主,你这些贵客与我又生误会。”
“便请再斟满杯,叫他们上一个酒品好些的,不要一杯就倒,免得又睡在旁人的厅堂上,好生失礼。”
一众蓑衣人闻言全都怒目而视。
那老者心中有话辩驳,可一瞧对方十三四岁,立时没了开口的心思。
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娃娃争论斗嘴,实在落入下乘。
这女娃灵动聪慧,擅用毒术,他心下不敢小觑。
温帮主能掌管温山马帮,心态够稳。
见识到两人驱策毒蛇,以诡异毒术较量。
尽管连他们怎么下毒都没看清,还是能暂压心中的惊涛骇浪,绷住表情慢慢走上来,又要去摸那托盘酒壶。
温家人十分担忧。
他们生怕那酒壶上也有毒,连用毒高手都扛不住,更别提温帮主了。
“慢着!”
这一道声音在温廷榕听来,直如天籁。
蓑衣老者身后阔步走出一名大汉,他抢步到席前,一手抓住那酒壶,快速斟满两酒盅。
他倒酒时拉出高高酒线,可眼睛却没看那酒盅,目光全在少女身上。
倒酒之后将两杯酒放在托盘上,朝着席桌中央一放。
“你先选。”他朝赵姝说道。
赵姝毫不犹豫,手在两个酒盅上一拂便过,抓起右边那杯。
不等大汉说话,直接一口喝下。
片刻后,她还是面色如常,无有中毒迹象。
这时她悬空倒扣酒杯,声音隐隐有一丝压迫感:“到你了。”
那大汉眼皮直跳。
他心中疑惑已极,这两杯酒他都下了剧毒!
自己的得意毒药,按照常理来说早该发作,可没在少女身上反馈出半分效果。
方才这少女的手拂过杯子,可想而知另一杯定被她下了毒。
想到还睡在厅堂中怎么也叫不醒的同伴,大汉失了心气,没把握用自己的体质与内功抗毒。
他将酒盅拿在手上,盯着清澈酒水,犹犹豫豫,根本没胆子喝下去。
“怎么,你气势汹汹地上前倒酒,我喝下去了,你却不敢?”
“既然没有胆量,为何上前献丑?”
赵姝语调嘲弄,刺耳无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大汉本来是不敢喝的,可是人活一张脸。
在一个小娃娃面前露怯,这江湖岂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他被人瞧得脸上燥热,气血上涌碍于脸面就要将毒酒喝下。
说时迟那时快!
他的酒盅才举到唇边,之前的白脸人给了一个颇为无耻的台阶,大喝一声:
“师弟住手!”
“她喝的那杯没毒,你这杯被她下了毒,莫要中她诡计!”
他颠倒黑白,不讲规矩,当真无耻。
大汉听了这话内心羞燥,可到底是求生欲战胜了羞耻心!
人无羞耻心,气急败坏之下便失去下限。
“欸!!”
他满脸赤红怒吼一声,忽然紧握酒盅,将里面的酒水朝着少女泼洒过去!
周围有旁观者发出惊呼。
赵姝从下朝上,一脚踢在席面上!
砰的一声爆响!
桌面翻飞竖起,挡散酒水!
二人一动手,周围人并未一拥而上,而是朝后几步腾开空间,任凭他们施为。
邹松清皱着眉头,看向师父。
商素风的目光则是盯在出手的大汉与赵姝身上,余光时不时扫向那蓑衣老者。
他随时都能动手,却在看赵姝出招,又被大汉奇特武学吸引。
“砰!”
席桌那红木桌面在空中爆裂,大汉一拳既出,红木顷刻爆出一个巨大孔洞。
他的拳头才穿过桌面,忽然生出诡异变化。
本是个魁梧健硕的汉子,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那只递出去的胳膊像是一条灵活的毒蛇,一下子没了骨头一般!
攻击手段,如成一条软鞭朝前抽打,在空中稍稍变化了一个方位。
哪怕是赵姝,也第一次面对这等怪招。
她朝后撤入第二席,而大汉怪招之后,又接狠辣招式。
他蛇拳轰出,又拳变剑指,如同一条毒蛇的蛇头,直朝少女咬去!
他招法虽奇虽狠,轻功却逊色赵姝。
身法没跟上,便像是毒蛇蓄力凶猛咬向蛇獴,结果被一个灵活跳躲闪开。
退至后方席面少女踢飞第二张桌面。
“哧哧哧!!”
顷刻之间,木屑纷飞。
大汉并剑指分明是一种打穴之法,然而这等打穴发劲手段,竟比攥着鸡心锤还猛!
桌面被接连洞穿!
若是打在人身上,恐怕要穿透皮肉,打到骨头中。
商素风得点苍真传,眼力很是毒辣。
大汉使第一招时,他便心生疑窦。
后续招法一出,他立刻醒悟。
“师父,这是什么招法?”邹松清从未见过这等招式,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招法苍山神祠有过记载,如果为师没看错,应当是西域失传多年的透骨打穴法。虽然与记载中有些不同,但这阴毒的手法,却如出一辙。”
“若是透骨劲力打入穴道中,想解也难。”
“倘若算准时辰打入死穴,直如附骨之疽,能将人活生生折磨到死,是一等一的阴毒武功。”
瞧见憨厚的徒弟担心女娃子安危。
商素风又道:“此人功力稀松,他方才偷袭占了先机,又出奇招也不奏效。”
“可见与蓝姝的差距还是有些的。”
正如商素风所言,那大汉接连数招过后,气势陡然停滞。
他没用兵刃,少女也不动兵刃。
蛇拳灵活诡异,哪怕大汉功力不足,也能叫人窥探到这门功夫的厉害之处。
少女掌法催动,也让众人眼花缭乱。
只见她双掌不断在身前递送,像是飞燕游龙,又如同一位书法大家拿着画笔,构出了鸾翔凤翥的笔法!
在掌印翻飞之间,大汉的蛇拳频频击在虚影上!
他迷失的一刹那,少女目色沉凝,果断一掌推出,掌风惊鸿掠影,穿透蛇拳!
“轰!”
大汉胸口中掌,仰面倒飞而出!
商素风与邹松清都露出了然之色。
他们知晓蓝姝练的是惊鸿剑诀,这掌法轻盈而犀利,极适合女子去练,又与剑诀法门同源。
从未听闻江湖上还有谁会这套剑诀、掌法。
看来也是她从高人遗刻上学的。
“师弟!!”
白脸人又一次大喊。
大汉撞倒数把高椅,哐当一声砸烂一张长凳。
他正好倒在之前大睡的师弟旁,与他一道酣睡。
“好毒辣的手段!”
白脸人怒瞪赵姝,大汉心脉中掌,而且呈现乌黑之色,显然掌中带毒。
顷刻之间,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盯着小少女,没想到她看上去人畜无害,一出手却如此狠辣果决。
赵姝一点不与他置气,一脸轻松地说道:
“他偷袭奔着我要害攻杀,我一出手,自然要攻杀他的要害。”
“况且”
“这掌力中的毒,是他自己在酒水中下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温山怡园中央厅堂,少女在众人目光聚焦之下,晏然自若地念叨着:
“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是他自找的。”
“还有”
“你们论杯也输,比斗也输,已经输得一干二净。”
“将你们的盘州遗刻拿来我看,今日之事,我便既往不咎。”
白脸人面色大变,既往不咎这话乃是他之前所说。
现在被打了几巴掌,又原话奉还,当真难堪至极:
“你!!”
他怒喝一声,眼珠快要夺眶而出。
点苍老人瞧着少女,目中全是欣赏之色,不由抚须暗叹。
女娃娃这姿态,当真让他想起了那个人。
想成为一名绝世高手,体现在方方面面。
这女娃娃,很像是那个万中无一之人。
与一众气愤的蓑衣人相比,温山马帮的人已经看呆。
除了不断增长见识之外,也知晓了什么叫高门大派的武功手段。
而这少女 不愧是大宗传人,哪怕抛开武功,小小年纪有这等黠慧也实属罕见。
白脸人还想再说话,那矮小瘦削的老者忽然抬手,这才制止了他的声音。
“拿上来。”
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身后铁塔般的汉子上前递上羊皮刻谱,老者顺手接过羊皮,他看了少女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点苍老人。
“不知前辈是哪一家的教主掌门?”
说这话时,他语气极为礼貌。
一直没开口的商素风平静道:“我只是一个闲散失落之人,不是什么大派掌舵人。”
他这话倒也不作假。
本想摊开羊皮的老者停下动作。
他的表情忽然热情不少:“前辈一身本领,闲散荒废太过可惜。”
老者话还没有说话,商素风就明白他的意思。
“我对西域教宗并无兴趣。”
表态之后,又不禁问了一句:“西域毒宗沉寂许久,早年似乎失了传承,销声匿迹。”
“没有想到”
“现在又能大行于世,真是出人意料。”
老者顿了一顿,说话时忽然中气十足:“中原武学兴盛,西域自然不落人后。”
“雪山之上,冰原之下,茫茫草原,群壑山巅,大漠黄沙熄灭的火苗也有被点燃之时。”
“前辈若有疑惑,可以随我西行异域,便知武林奇妙不止江湖南北。”
商素风摇头:
“老朽心之所向不在此间。”
矮小消瘦的老者闻言眸光一暗:“可惜,可惜”
他连道两声可惜,声音晦涩无比。
他举起记载了盘州遗刻的羊皮:
“真气凌空的秘密就在上面,请看!”
他将羊皮摊开,掌风猛然一推,跟着一股异香霎时间填满整个厅堂。
旁人还没察觉到异常。
赵姝反应最快,铮一声剑鸣!
一道极快的剑光闪过,她惊鸿一剑,直接将推向点苍老人的羊皮遗刻切成两半!
这股异香乃西域毒宗秘要,与中原毒花毒草不同。
散布之快,连赵姝也没能料想到。
“有毒!”
她提醒一声,可比她声音来得更快的是
“砰砰砰!!”
温家中央厅堂之内,温山马帮上百帮众,一排排倒下。
温帮主一句话没说出口,就软软倒在地上。
“哈哈哈!!”
一众蓑衣人发出的笑声盖压了外边的瓢泼大雨。
只见方才愤怒的白脸人,这时像是对两位师弟的死浑不在意,露出了奸诈得逞之色。
赵姝望着正捂着胸口的邹松清,立时转头对白脸人与那老者道:
“这是什么毒?”
白脸人嬉笑道:“小娃娃,你的毒术确实了得。”
“我们一到此地便用上了沙蔓花之毒,没想到被你迎面化解。”
“但是”
“你的见识还是太狭隘了。”
那白脸人道:“可知碧陀罗花。”
赵姝皱着眉头:“听闻这花有腥臭之气。”
瘦削老者点了点头:“不错,可是这花却能隐藏在沙蔓花的香气之中。”
“仅是碧陀罗花,当然无毒。”
“但与我们种植出的三蛇虫草花相结合,却是能叫人手软脚软,内功平平之辈,眨眼间就会昏迷不醒。”
“你们闻久了碧陀罗花,现在用三蛇虫草花一勾药性,瞬间叫你们身中剧毒。”
他神色傲然:“我西域毒宗早年间也曾名震天下,岂能没有底蕴?”
“你这小娃娃倒是奇特,竟然百毒不侵,难怪我两名师侄都死在你手上。”
老者说到这里,又狡猾一笑:
“但你自作聪明,将旁人也当成了你。”
他指了指邹松清与点苍老人:“你故意说话拖延,是在给他们争取喘息时间,压制毒性,我没有说错吧。”
“可是”
“我陪你说话,正是因为这毒作用于真气,越是压制,气血越是躁动。”
“所以,是压制不住的”
“这位前辈功力颇高,若不让他中毒中得深一些,连我也没把握出手。”
邹松清的内功也颇为不俗。
但就和老者说的一样,他压制毒性,导致气血翻腾。
以至于,整张脸都带着血红之色。
老者见他这个样子,又朝商素风一笑:“前辈,我有没有说错。”
点苍老人依然坐在高椅上。
他的脸上也浮现异色,宛如烈火灼烧。
但是,
那一双鹰目却说不出的平静。
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