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七点苍之鹰(七)
普安州温山怡园。
温廷榕将三人招待安顿后,察觉三人无意多话,便识趣告退。
回到内堂,温家最核心的几人又坐到一起。
包括温帮主的二弟、三妹,儿子,以及侄子侄女,还有数名核心帮众。
“今日细看这三位,瞧着面生得很,我一点也分辨不出他们的底细,不像是普安州附近势力。”
副帮主温廷林身材高大,魁梧雄健,此时一脸谨慎:
“不过从当晚表露的身手来看,决计不是泛泛之辈。”
他朝其他人提醒道:
“在园中这几日,大家吩咐下去,不可怠慢恩人。”
“是。”
帮众核心成员各都应诺。
温廷榕顺着二弟的话,对几个小辈叮嘱道:“平日里你们喜欢闹腾,此际万不可冲撞了贵客。”
小辈们点头。
那二十岁出头的侄女抬头好奇问:
“大伯,我瞧三位恩人与寻常江湖人没多少差别,他们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
旁边两位稍微年长一些的青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帮主,听他作答。
“你们见过的江湖人还是太少了。”
“论及这三位的身手,哪怕是那个小姑娘都能算是江湖高手。咱们小门小帮,只在普安州有些势力,可底蕴与大宗派无法对比。”
温帮主很有耐心地指点晚辈:
“这次温山马帮有难,凭自身的能力是解决不了的。”
“那些人知道我们的根脚,将信送到庄上,通过我们引出这三位。”
“你想想看,若他们没有本事,怎敢来赴约?”
他的语气稍有沉重:
“当晚黔滇古驿道多有强人,只盼此事造成的影响不要继续扩大,否则便难以收场。”
晚辈们见他面色沉重,也不再追问。
温帮主的妹妹温元秀则是将话题引到别处,又猜测起两边人的身份。
一时间,内堂议论纷纷。
只可惜
不管是发信到温家的势力,还是今日来的这三位,都叫他们看不透。
这也不怪温家人短见薄识。
哪怕是收到信的邹松清、赵姝,此时也不明对方来历。
不过有点苍之鹰坐镇,底气十足。
在温山怡园等了七天。
暮夏后的第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温家在普安州西侧,地势较高。
上游河水泛滥,门前檐沟下汇水成溪,湿了官道。
大雨不歇,路面坑洼地聚着浑浊泥水。
然而
就在这大雨倾盆之日,一群黑衣人首戴茅蒲,身衣袯襫,驾马登门。
“哒哒哒!!”
马蹄踩在泥坑中,浊浪排空,四下激射。
来人有二十多骑,一齐挥动马鞭,口中喊着森冷号子,听口音像是塞外之音。
这些人来势汹汹,到了温山怡园门口也不下马。
有两人拽缰走马,在温家庭园门口晃荡,不顾温山马帮一众汉子的眼神,在马上高高俯视,好生无礼。
“温帮主在吗?”
雨下得甚急,马上说话之人斗笠前沿压得深,雨水如线成帘,也看清楚他是什么表情。
如约早早守在门口的温廷榕可不敢得罪这些煞星。
他立刻往前走出人群,也没接旁边人递来的油纸伞。
淋在雨中,拱手扬声喊道:
“知悉今日有诸位高客驾临,温某人久候多时。此际赶着午时,天漏雨大,在下在园中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还请诸位入门叙话。”
他自知马帮势力招惹不起对方,想要平事,这姿态摆得极低。
之前说话那人微微抬头:“你倒是会来事。”
“不过”
他冷哼一声:“一个小小马帮却没资格与我共饮。”
温帮主也不生气,立即递话:“前辈的信我已送出,另外几位高客已在园中。”
“好。”
那人闻言这才满意地应了一声。
二十多人纷纷下马,须臾间就涌入园中。
别瞧列队等候的马帮成员加上温园中的护卫人手是他们的数倍,这二十多披蓑戴笠之人,却正眼不瞧他们。
这队人显是训练有素,且目标极其明确。
他们顺着温帮主指路,直奔温园中心。
这是一个巨大的会客厅堂,可以轻松容纳两三百人。
等他们入门时,闭目养神的点苍老人抬眸看了一眼,跟着又合上双目。
邹松清站了起来。
他准备迎上最前方两人,可是少女更快他一步,抢先走了过去。
也就在这刹那间,厅堂之中,像是传来一阵淡淡香气。
虽然这是温家地盘,但连着温帮主与一众马帮成员围在最外边,几乎都成了看客。
他们心中难免有些惊异。
只见那英气灵动的少女,竟无惧这些气势凶悍的蓑衣人。
反而抢在两位长者之前与最前方两人对峙,面对面坐在了厅堂中央的席面上。
那两人在少女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两张煞白恐怖的脸来。
细细去看,能发现乌青的经络。
且二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可见内功不俗。
“小娃娃”
开口这人四十余岁,说话时煞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眼睛如毒蛇一般,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感。
“我记得不错的话,那天晚上你杀了我们这边好几人。”
赵姝漫不经心道:
“我娘教过我,如果有人对我起了杀心,那么这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
“你们的人对我动手,我就不能杀他们?”
左侧白脸人继续道:“你娘没教错,江湖便是如此。”
“但她有没有教过你,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有什么不能得罪的?”
少女轻哼了声,微微扬起下巴:“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剑神惹了我,我也要拔剑跟他动手,何况是你们这些藏头露尾之人。”
她这话一出,四周围观的马帮帮众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
温家几位后辈与温帮主都吓得一激灵。
这这可不兴说啊。
要说也别在我温家庄园说啊。
便是对坐两位白脸人,听了这话也太阳穴微抽,不禁顿了一顿。
左侧那人冷笑摇头:“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小娃娃,看来你还不知江湖险恶。”
赵姝也不给他面子:“啰里啰嗦,你们费尽心思寻到我们,就是为了辩论这些无聊之事。”
“按信中所说,你们也得到了盘州遗刻残篇。”
“若不是假的,就拿出来瞧瞧吧。”
她说话时,后方的邹松清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正是那晚得到的盘州遗刻。
一见这东西,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
不少人眼中,都闪烁着贪婪之色。
如今盘州遗刻在知晓内情之人眼中,已不是太大的秘密。
这东西,不仅记载了“莲”的妙谛武学见解,更有一样惊人的东西。
那便是关于真气外放。
从遗刻本身来看,并非年久之物,这位妙谛高手存活于世也大有可能。
自剑气伊始,真气外放乃江湖新学。
少林绝技因其承载真气的媒介特性,被不少人暗中盯上。
如今这篇盘州遗刻现世,自然引发轩然大波。
这位高手能对真气外放进行阐释,想来他在妙谛中也不是平凡之辈。
消息正从云贵之地流出,假以时日,这篇遗刻在如今江湖中产生的影响,也许能不逊色剑神阳谱。
一些江湖老人甚至猜测,这是一位当世妙谛在与剑神争锋。
因此才有盘州遗刻。
此时看到邹松清手中之物,他们如何能不眼馋?
白脸人的脸上狞出的笑容愈发森人,他即刻就想动手抢夺。
可是朝那位闭目的老人一瞧,又心生忌惮。
从那晚的战斗来看,这老人是个硬茬,应该是一位教主掌门级的高手。
这时,从他身后的蓑衣人中,走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那汉子伸手朝怀中一掏,也拿一块羊皮。
至于上面有无内容,那就不清楚了。
白脸人道:“我们自然有残篇遗刻。”
“想来大家都留有刻本,这残篇互相交换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坏处。”
“不过”
他面色一沉:“我们的人不可白死。”
赵姝面对两人凶厉的眼神,反而笑了:“那何必废话,直接动手便是。”
她有恃无恐的样子,反倒叫白脸人气势一滞。
他没接赵姝的话,而是侧目看向紧张的温廷榕。
对坐着的另外一名一直没开口的白脸人道:“温帮主,你既然摆了席面,还不上前斟酒?”
温帮主看了看两个凶神恶煞,又看了看少女。
一方开口,另一方没有拒绝。
他感受着剑拔弩张的氛围,不由咽了一口唾沫,面带僵硬笑容,三步并两步走上前。
立时有仆人端来杯盘,温廷榕取下几个白玉酒盅。
又拿起那绘制粉彩仕女图的酒壶,拉出酒线,哗啦啦倒着酒水。
白脸人盯着酒水,手指在红木桌上轻轻按动。
赵姝瞧着他的动作,又看着那泛起的漂亮酒花。
“请。”
温帮主将酒斟好,立在一旁。
那白脸人对赵姝道:
“你娘应该也教过你,江湖恩怨,不一定非要刀剑解决。”
他说话时,端起那白玉酒盅。
“你敢喝下我这杯酒,之前的恩怨,我们便既往不咎。”
只见他手朝前一送,小小的白玉酒盅就打了几个圈飞到少女面前。
神奇的是 那酒花荡漾,酒水却一滴不洒!
这一番出手,显然用上了高明至极的暗器手法。
一旁的温帮主以小见大,心下吃惊不已。
邹松清感觉有诈,立刻上前要阻止。
没想到
少女笑着伸手制止了他。
众人只见她反手一推自己面前的酒盅,那酒盅一路滑过席面,直奔那白脸人面前。
听得“哗”一声响。
白玉酒盅中的酒水激荡浮空,却沿着略微弯曲的杯壁兜了一个圈卸力,又稳稳回到杯盏中。
不仅一滴没洒,酒花也更甚。
其中暗含的巧力,点苍之鹰瞧了都暗暗点头。
众多马帮帮众愣愣着盯着少女,心下咋舌不已。
这女娃娃不仅伶牙俐齿,身手竟也这般高明。
温家几个后辈,之前对温家主的描述很是怀疑。
此刻都深以为然。
少女清脆灵动的声音回荡在厅堂中:
“你叫我喝酒,那我这杯酒,你有胆量喝吗?”
递酒的白脸人脸色一变,冷哼一声。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有些生气。
一个小女娃敢在这方面逼迫,简直是侮辱。
于是出言相激:“混江湖自然要有胆气,若是连一杯酒都不敢喝,那还是趁早回家吧。”
“小娃娃,你要试胆量,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话语阴森,说话时右手朝前一伸。
只见蓑衣下方的黑色衣袖中,忽然钻出一条黑白相间的细蛇,那蛇吐着黑色蛇信,发出嘶嘶之声。
周围人一看,立时头皮发麻。
此人有着卖弄之嫌,他微微吹出一个口哨,这黑白相间的环蛇竟然朝前探头。
越探越长,最后蛇身一卷,将白玉酒盅卷了起来。
虽然洒去一些酒水,但环蛇却将酒杯卷到白脸人面前。
此等操控毒物的本领,简直是神乎其技,叫众人大开眼界。
不少蓑衣人都露出得色。
又瞧着那女娃娃,看她有没有被吓到。
正常的小女孩看到这等毒物,肯定被吓得哭爹喊娘。
然而
这灵动少女瞧见这毒蛇,非但不怕,反而露出笑容。
只见她从腰间取下一个紫金红葫芦。
本以为这葫芦中应该是装着酒水,没想到她将盖子一揭,竟也有嘶嘶声传出。
两位白脸人的眼睛微微睁大。
少女哼了清脆的号子。
忽有一条小小青蛇钻出,也将白玉酒盅卷到她面前。
青蛇眼睛很大,看上去十分温顺,故而动作轻缓,依然是一滴酒水不洒。
点苍老人与邹松清也露出好奇之色,之前他们只听蓝姝辨识毒草药草,没想到她还会这等奇异毒术。
那操控环蛇的白脸人面色再变。
此时愤怒反倒没了,多了几分认可与郑重之色。
“我看走眼了,女娃娃,你出自哪个门派?”
赵姝反问:“你又出自何门何派?”
白脸人凛声道:“西出阳关,大漠黄沙,在下只是一座偏僻山峰上普普通通的驱蛇人。”
赵姝目色悠然:“云贵边陲,十万大山,识毒养毒者不知凡几,我也仅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二人针锋相对。
之后,互相举起酒盅。
酒盅很小,一口便尽。
少女与白脸人喝完,各都反扣酒盅,示意一滴不剩。
他们不再说话,暗自运功。
周围人各都紧张,看看少女,再看白脸人。
片刻之后 少女面色轻松,嘴角荡漾一声轻笑。
那喝酒的白脸人太阳穴高鼓处,经络极速跳动。
那煞白的脸遍布青色,竟与方才那条青蛇的颜色一般无二!
“师弟!!”
另外一人大喊一声,急得屁股离开座椅。
他听不到任何回应,一直运功的师弟浑身一颤。
仰头朝后倒去砰一声砸在温家厅堂中,他忘了呼吸,倒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