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城
“还没找到吗……别是遇见什么危险了吧。”
苏时雪将晕乎乎的柳明珠交托给华乘海守着，沿着萧雪山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另一边，崎岖巨石下方的狭窄空间里，一人狼狈地躺在地上，另一人握着短剑抵在他颈间。
“怎么是你……”闻千合因迷雾和窒息而有些迟钝，“说的什么……？我杀谁？”
他没听见回答，只感觉到脖颈间的剑刃贴近了几分。冰凉锋锐一瞬拽回了他的神智，望着萧雪山微冷的眼神，他缓缓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师尊？”闻千合眉心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萧雪山，你也能看见那个幻境？”
“幻境？什么幻境？”萧雪山一怔。
幻境……难道他做的那两段梦，都是幻境？可……那也太真实了，就像是未来真切地发生在眼前。
闻千合却没顾上回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方才的猜想里。萧雪山能看见他在无极圣宗经历的幻境……那是不是说明，所有出现在他幻境里的人，都能得知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幻境中被他一剑穿心的苏时雪，也知道了？
虽然已经确定那人不再是他一直倾慕的师尊，但莫名的，他心口慌了一下。
见闻千合沉默，萧雪山紧了紧手中剑柄，正想再问，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
是苏时雪。他敏锐辨出那道轻巧脚步声，拧眉收了剑，一把将闻千合从巨石下拖了出来。他对闻千合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拖拽的动作完全算不上轻，生生把他束发都甩散了，看起来狼狈不堪。
闻千合本就头晕眼花，被这突然的大力甩了个七荤八素，刚冷下脸，便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不远传来。
“你们在这儿啊，”苏时雪拨开焦枯枝条朝两人走来，“怎么这么久？发生什么事了？”
萧雪山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苏时雪一出现，他就从威风凛凛的小狼变回了呆滞幼犬，方才还张牙舞爪，现在连撒谎说句‘没事’都做不到。
“没什么，”闻千合答着苏时雪的话，眼睛却看着片刻前还用剑抵着他的萧雪山，“刚才我们……聊了些事情。”
“……”苏时雪视线在他两人间梭巡几遍，总觉得气氛莫名有些紧绷，“没事就走吧，阵法就在前方不远了。”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一路沉默无话。华乘海与柳明珠仍在原处等着，见他三人来了，一同出发继续前行。
“你们要去魔界啊，我倒认识一个人，”华乘海慢条斯理说，“老东城辅街上的白云药铺，掌柜廖白云是我的旧友，到时候你们去了，报我名号就成！”
“廖白云？”苏时雪记下这个名字，又问：“华前辈不去吗？”
华乘海似乎对魔界很是不满，重重哼了一声：“我不去！但是……让这小子跟着你去！”
他一巴掌拍在萧雪山肩上，将正在垂眸沉思的萧雪山拍了个趔趄：“这小子缺乏历练，跟你们去魔界转转涨涨见识，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萧雪山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喜。华乘海恰好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不放心闻千合跟着苏时雪，想要和她同去，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有些忐忑地望向苏时雪，后者正好向他投来目光，和声问：“你想去吗？可能会比较辛苦，也可能会有危险。”
“我想去，”萧雪山像是怕答晚了便会被拒绝似的，语速很快，“我不怕。”
他神情乖顺又认真，苏时雪看着他，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闻千合走在队伍最后，敛眉沉思着。既然萧雪山能看见幻境中发生的事情，那被他一剑穿心的苏时雪或早或晚都会知道，又或许……她已经知晓。
可她为什么像是没事人一般？若是寻常人，得知自己的弟子会在未来无情弑师，轻则罚出师门，重则当场除害，可她却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像是丝毫不在乎。
他越来越好奇，住进他师尊身体内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畏惧退缩，面临什么困难麻烦都不会抱怨，她杀敌时冷酷到近乎绝情，笑起来却像是春风化雪。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忍不住好奇，忍不住反复琢磨，忍不住抬眼悄悄看她。她就走在前方不远，身旁跟着萧雪山。
细碎日光中，她正偏头朝身旁的少年叮嘱着些什么，神色平静又柔和。闻千合静静望着，一时有些挪不开眼神。
几人或沉思，或轻声对话，很快走进了密林深处。越往深处走，植被受火焰影响越小，渐渐入目全是绿色。
“万幸，这一路没再碰见什么凶兽，先前那诡异迷雾也没再出现，不然还真是平添麻烦。”柳明珠感叹道。
苏时雪点点头：“或许只是外圈危险些，进了深山便安全了。”
没人注意时，萧雪山凝息闭目，神识乘着草叶藤蔓向四周散去，确定了附近没有危险。稍远些的山洞中盘踞了几条巨蟒，但没有攻击之意，他便没有多说，收回神识继续向前走着。
此时的他，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全然不知巨蟒的退避、灵植的安分，都是因着他的缘故。
“就在前面了，”华乘海长长舒了口气，停下脚步，“穿过这片藤蔓，便是传送阵法，去吧。”
“多谢了，华前辈。方才若不是有你和萧雪山，怕是我们三个都轻敌重伤了。”苏时雪含笑看了眼萧雪山，又望向华乘海：“前辈独自一人回去能行吗？会不会有危险？”
华乘海朗声一笑，拍了拍手中灰扑扑的药鼎：“放心吧，有这个宝鼎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去吧！记得有事找我的老朋友！”
“老东城辅街白云药铺、廖白云，记得了。”苏时雪点头挥别：“前辈告辞。”
说罢，几人朝面前层层叠叠的藤蔓走去。这片青藤缠结成网，从外面看去平平无奇，走近了才能感受到其后迸发出的强大能量。
青藤被拨开的一瞬间，林间飓风骤起，磅礴力量从天地间喷涌而至，顿时撕扯得几人站也站不稳。
“哎嗨！忘了重要的事儿！”华乘海远远喊道：“这阵法力量太强，你们得互相拉着，不然会被传送到不同地方的！”
事实上，在他出声之前，在飓风掀起的一瞬间，苏时雪便下意识朝旁边伸出了手。
她想要护住身旁的萧雪山，伸出的手恰好被后者紧紧攥住。
下一瞬，阵法中心金光一闪，几人身影消失其中。
“好小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华乘海看清了那双交握的手，乐呵呵抚着下巴笑了片刻，随后缓缓转身，朝山外走去。
光影杂乱纠缠，狂风巨力撕扯不断，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穿过撕天裂地的力量。
魔界中，暮色四合，白日余晖与灰蓝夜色交集，灯光次第亮起，为夜晚拉开帷幕。
安静老城中某条荒僻小巷内，忽地狂风骤起。‘砰砰’两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砸落在地。
“唔……啊！”萧雪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刚撑起半身，紧接着一道人影砸下来，又将他砸了回去。
苏时雪被阵法中的狂风扯得头晕目眩，只觉得跌在一处半软半硬的地方，倒没摔疼，只是有些视物不清。
萧雪山好不容易缓过了劲，睁开眼看清了摔在自己身上的人后，心口又剧烈地跳了起来，好似还悬在空中。
“掌门，你……”他胸口被压着，声音暗哑，“你还好吗？”
“嗯……？”苏时雪一阵阵的头晕，视线许久才对焦，看清自己压着的人后瞬间清醒。
她立刻撑身而起，心头闪过一抹不自然。这样的姿势，她不自觉回想起了那个旖旎幻境，幻境中，她也是这般伏在他身上……
心头忽地跳快了几拍，苏时雪立即回神，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缱绻念头甩开，心说还好这一切都是在幻境中发生的，萧雪山不知情，不然……实在尴尬。
殊不知，萧雪山以梦境形式经历了她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此时恰好与她想到了同一处去，低着头悄悄红了脸。
“走吧？我们先……”苏时雪已镇定了心神，回头看去却发现萧雪山还在原地呆呆发愣，“你怎么了？是摔伤了？我看看……”
见她靠近，萧雪山一惊，立即翻身站起：“没事，掌门，我没事，我就是……我没事。”
他退开几步躲进墙边暗影里，将绯红脸颊与暧昧心思尽数藏了起来。
苏时雪没觉察，点点头朝巷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分析现状：“柳明珠与闻千合不知被传送到哪里了，但应该不会离这儿太远……去白云药铺等他们？他们应该能想到……”
萧雪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都快要走出巷子，脸上绯红仍未散。
那个亲密的梦太真实，真实到他到现在还能记起与她十指相扣时的心跳，与她呼吸交织时的悸动，以及唇上的温软触感……
“小雪山？”苏时雪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面露担忧地看向他，“你还好吗？脸怎么这么红？”
“啊，我、我……”萧雪山一怔，像是做坏事被发现般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热。”
恰在此时，一个裹着厚重大氅的老太太经过，袍角带起一阵冷风。
“……”苏时雪看了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太太，又看了看满脸绯红的萧雪山，有些怀疑地眯了眯眼：“走，我带你去买身夏裳。”
“啊……”萧雪山这才觉察到风中的寒意，想改口却已晚了，眼睁睁看着苏时雪走进了路边一家成衣店。
这家成衣店看着不大，但内里塞得满满当当，厚实袄子、大氅、披风挤成堆，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厚帽厚靴，可见魔界凛冬并不好捱。
“要两套厚些的披风。”苏时雪朝柜台后的中年女子说道，又好笑地瞥了萧雪山一眼：“逗你的，不会让你穿夏裳挨冻的。”
两人的衣饰都在传送过程中有些零落不说，风格在魔界街头也有些格格不入，一看便知来自人间，怕是会平添不少麻烦。
掌柜很是热情，一边招呼着两人稍候，一边钻进衣裳堆里翻找起来。
“你皮肤白，穿件黑金缠丝的好看；小哥瘦高，穿件翻毛领的正好……”她一边扒拉着，一边回过头对苏时雪说，“看你衣裳都破了，不来件新的？三件一起，给你便宜点！”
苏时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手臂上被绢帛勉强固定住的破损衣袖，还有好几处刮破蹭脏了，确实狼狈无比。
“那就来一件吧，”她扯了扯要掉不掉的袖管，“不用太花哨，行动方便利落的就好。”
“好——嘞！”掌柜拖着长声，从衣裳堆里拽出两件厚实披风，又找出一件暗紫衣裳递给苏时雪：“换上试试吧，后头有屏风！”
魔界穿衣风格与人间多有不同，不讲求儒雅松弛，更偏好利落贴身。穿惯了仙门的宽袍大袖，甫一穿上这紧身劲装，苏时雪还有些不适应。她活动了几下手脚，又理了理腰带，刚走出屏风，便愣怔了一刹。
店门口，萧雪山逆光站着，将稀薄暮色挡住了大半。
他换上了件墨黑色披风，颈边围了圈冷灰毛领。长及地面的披风将他身形拉高了不少，厚重毛领衬得他肩背更宽，瞬间褪去了从前的青涩模样，变成了恣意潇洒的翩翩少年郎。
像一片锋芒初露的薄刃，只看一眼，寒光便在她眼底留下刻痕。
萧雪山似有所觉地转身，看见屏风旁的人时也微微怔住了，藏在碎发与毛领后的耳廓迅速泛起绯红。
真……好看，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腰身收得极紧，显得盈盈一握，但却并不显柔软妩媚。衣料下隐隐可见修长肌理，举手投足间蕴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摄魂与睥睨在她身上精妙结合，像是能令所有人倾倒，又能将所有人斩灭。
他定定望着苏时雪，不确定是出神了一瞬还是半晌，最后还是掌柜的大嗓门将他拽了回来。
“好看呀！真漂亮，”掌柜热情笑道，“你们俩可真般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啊，我们、我们不是……”萧雪山的脸‘腾’一下子全红了，瞬间变回了稚嫩的青涩少年。
“掌柜误会了，”苏时雪轻声笑了，笑意覆满了眉眼，“他是我……我弟弟。”
掌柜一愣，视线在两人身上走了个来回，哈哈一笑：“原来是姐弟啊！我眼拙了，我给你们算便宜些！”
她低头啪嗒啪嗒算起了价格，苏时雪取过她挑的那件黑金缠丝的披风裹上，随后问道：“掌柜，这儿离老东城辅街远吗？”
一同来的四人分散各地，她需要找到柳明珠与闻千合，而他们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华乘海先前提及的老东城辅街白云药铺。
“不远！这儿是老西城，老东城就在那边！”掌柜抬手一指，“穿过那边的集市，便是老东城了。现下入了夜，集市热闹着呢！”
说完她报出一个数字，苏时雪取出几块灵石付了钱，离开了铺子。
掌柜一边乐呵呵收起灵石，一边自言自语道：“姐弟？哼哼……可骗不了我！眼神都快拉丝了……”
店外，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寒凉夜风一阵阵卷过。
苏时雪和萧雪山裹着款式相似的披风，一前一后朝集市的方向走去。远处已经可见明亮灯火，喧沸人声隐隐传来，可见集市十分热闹。
夜风中，苏时雪听见走在侧后的萧雪山呼吸滞了又滞，频频欲言又止。起初她还想等他想好了自己说，等了半晌实在等不下去，正想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却听见他迟疑又赧然的声音低低传来。
“……姐姐。”
苏时雪脚步一顿，靠近他那侧的耳廓本能地颤了颤。这样的称呼，在萧雪山口中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是格外旖旎缱绻的情况。此时再听他轻声叫姐姐，心神不自觉飘忽了。
“你……”
“我可以这样唤你吗？”像是怕惹她不满，萧雪山语速急切地补充：“只在魔界这样称呼，回到宗门后不会的，我就是……我怕称你掌门惹人怀疑，所以我想着……
“可以吗……姐姐。”
窄街无灯火，月色全被萧雪山的身影挡住了，投下的影子带了些压迫感，影子的主人却视线躲闪着红了脸。光线幽暗，苏时雪没看清他面颊耳廓的绯红，只看见他眼睫如蝶翼般扑闪。
挠得她心里痒痒的。
“咳……可以啊，可以的。”她轻咳一声，若无其事说着，“‘姐姐’……挺好的，就这个吧。”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依旧沉默，安静中却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牵扯。
道路尽头一转，辉煌灯火瞬间展开在二人眼前。集市内灯火如昼，人声鼎沸，采买闲逛的人挤满了宽阔街道，商贩摊主高声吆喝揽客，好不热闹。
“魔界的集市……竟然这么热闹。”苏时雪惊讶片刻，侧头叮嘱萧雪山：“小心些，别走散了。”
“好，我……唔！”刚点了点头，萧雪山便被人撞了个趔趄。
撞到他的人看身形像是个年轻女子，手里牵着个半大孩童。女子裹着单薄披风，宽大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瘦削到皮包骨的下巴，和衣领间血肉模糊的脖颈。
“抱歉。”
女子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低着头道了歉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时雪视线追过去，这才发现她手中牵着一个孩童，或者说……她被一个孩童牵着，脚步凌乱地走进人群。
好奇怪……苏时雪觉得眉心莫名一跳，随即脱口而出：“那位姑娘，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