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眼前灰白交织，耳边嗡鸣阵阵，四感遥遥逝去，唯有嗅觉尚存。
烈火焚烧过后的焦臭渐渐散去，萦绕在苏时雪鼻尖的，是温柔却又无法忽视的草木气息，伴着淡淡药香，一下一下挠着她心头。
是萧雪山身上的味道，她懵懵然想着。闻着熟悉的气息，哪怕神识一片混沌，她也莫名安心。
最先回归的是触觉，手臂某处隐隐灼痛，紧接着是一阵冰冰凉。似乎是指尖沾着药膏附上来，在伤口一圈圈打转。
那手指太小心，轻得像在挠痒，引得苏时雪蹙了蹙眉。手指的主人瑟缩了下，随即动作更轻了，冰凉药膏被他体温暖热，落在伤口上便是一阵阵酥麻的滚烫。
“疼吗？我轻些……”萧雪山小声说。
听觉也回归了。接着，苏时雪听见一道离她极近的呼吸。
身旁的人似乎很是紧张，几乎屏气凝神，但偶尔还是有一两下鼻息没藏住，扑在她肩头，断断续续的温热与压抑的呼吸声交织，令她半边身子都跟着一颤一颤。
“真的很疼吗？……可变异青木蛛的毒液能蚀穿金石，若不用药，这伤……”
苏时雪猛地抬手捉住他衣襟，絮絮话音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低低吸气声，本就离她极近的人被她一把拽到面前。
视觉终于恢复，灰茫白雾散去，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苏时雪眼中。
眼前人肌肤白皙似玉，哪怕此时咫尺之距，也不见一丝瑕疵。而额间的红痣与唇瓣的淡粉，便像是白玉染了桃花瓣，让人忍不住想去拂一拂，抿一抿。
最令人心醉的，当属那双琥珀般的眼睛。
“……涂快一点，”她松开手中衣襟，错开视线不去看萧雪山的眼睛，“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啊……好，好的。”萧雪山怔怔答话，但手上涂药的动作还是谨慎到微颤。
苏时雪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只见自己右臂上衣料被蚀穿了一大片，露出的伤口狰狞可怖，是方才和巨蛛缠斗时不慎沾到了它喷出的蛛网。
伤口的灼痛感渐渐被药膏的冰凉取代，她的视线也从伤处挪到给她上药的萧雪山身上。
才短短几月未见，她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他肩膀宽了不少，动作间手臂上薄肌隐隐可见，清秀与力量兼具得恰到好处，再不是以前那个脆弱易碎的瘦削少年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萧雪山抬起眼来，对上她视线时下意识移开，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接着又转回来，紧紧盯着她眼睛，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苏时雪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隐隐笑意，显得有些宠溺，“几个月不见，忘了我长什么样？”
“没、没有。”萧雪山立即垂下视线，声音轻得要听不见：“不会忘。”
他收起药钵，又从衣袋中取出包扎用的绢帛，一圈一圈缠上苏时雪手臂，手指又快又稳，丝毫不乱，耳垂却一寸寸泛了红。
看着他流畅的动作，以及方才与她合作制住巨蛛时展现出的身手，苏时雪再次想起了尚梦说过的话。看来从她身边离开后的这段日子，萧雪山必然是吃了不少苦，才能有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般努力，都是为了……回到她身边吗？
少年低着头认真包扎着伤口，垂下的眼睫一闪一闪，似乎挠在她心头，带起阵阵的痒，催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回来，让他回来。不为别的，她只是想多见见这双眼睛。
“小雪山？”她凝着睫毛下的晶莹琥珀，轻声唤他名字。
琥珀怔怔抬起，被她的倒影占满。
“等我从魔界回来后，如果你想，就回……”
“哎嗨！你这小子，跑太快了！”一道有些狼狈的苍老声音突然响起，将苏时雪说了一半的话打断。
两人一同转头看去，只见华乘海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手里托着那个灰扑扑的小药鼎，药鼎展开一个淡淡光球，将他整个包裹在内。
“哎呀，掌门也在？巧遇啊，巧遇！”看见靠坐在山石旁的苏时雪，华乘海眼中闪过一抹夸张的惊讶，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特地去内门打听了消息，得知苏时雪几人要来此地，便马不停蹄地带萧雪山来‘偶遇’。方才，他觉察到苏时雪遇到了麻烦，便让萧雪山赶来帮助，而他则刻意落后一段距离，为两人创造出独处的机会。
此时，见两人距离这版近，又见萧雪山脸颊绯红，华乘海便知计划有用，志得意满地笑了。
苏时雪仍因先前的毒雾而有些头脑懵然，没觉察到华乘海脸上的慈祥笑容有什么不对，只疑惑问道：“华前辈怎么会来通灵山？”
她又看向萧雪山：“难道你们也要去魔界？”
“不去，去那地界做什么？”华乘海脸色冷了些，他的爱人、云清宗前任掌门宫清秋便是因老魔尊而死，他对魔界没有一点好印象。他撇撇嘴说：“我来采一些灵草，顺便带这小子历练历练。”
“前辈来采灵草啊……”苏时雪扫了眼满山的枯焦植被，有些赧然：“真是抱歉，方才我为了脱困，不得已放火烧山，灵草怕是都烧光了。”
华乘海摆了摆手，悠然道：“这些灵植没那么简单。它们中有的已近千年万年修为，眼下看着是被烧死了，只要一经雨水，很快就会复生的。”
他环视整片山林，慢条斯理说：“几百年前，这通灵山还是个风水宝地。先前你们见到的白雾，在当时被人称为‘甘灵雾’。若在其中修炼，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以前啊，这山中满满当当的，全是人。”
“但是！”他往山林深处指了指，有些不满：“自从设下那个法阵后，魔界灵气泄入人间，满山灵植都变异了！‘甘灵雾’变成了迷魂雾，根本无从防御，越是运转功力，中毒越深，不知有多少修士因这迷雾丧命于此。”
“越是运转功力，中毒越深？”苏时雪不禁皱眉，“怪不得，方才我与那两只巨蛛搏斗时，越想要重击对方，便越觉得头晕目眩。”
华乘海“嗯”了一声，又看向不远处小山一般的巨蛛尸体：“这青木蛛，原只是巴掌大小，没什么威胁，经魔界灵气这么一浸，竟也成了山中一霸。”
“所以，这通灵山本质上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苏时雪说，“遇上这些变异灵兽便不得不出手攻击，但在迷雾的作用下，越是出手攻击，就越会头晕眼花。若没有防备，便会成为这些植物和灵兽的养料。”
“正是这么回事儿，所以方才你危险得很！”华乘海语气夸张了些，指了指萧雪山说：“若不是这小子及时出现来帮你，会是什么后果真不好说。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谢谢’两字被他咬得及重，平白添了些意味深长。
苏时雪跟着把视线转到萧雪山身上，与华乘海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伤口已经快包扎好了。
素白绢帛扎得平整精细，还细心地固定了破损的衣物，不至于行动麻烦。他垂着头耐心地打着最后的结，手指灵活稳定，耳垂却红得快熟了。
“柳明珠与闻千合与我走散了，我需要去找他们，”两人离得很近，苏时雪声音很轻，像是在抵首私语，“如果你不急着去别处，那就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方才被华乘海打断的话，她还没说完呢。
闻言，萧雪山手指一颤，光滑绢帛从指尖脱落，将要成型的结散开了。
他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苏时雪。她也一瞬不瞬看着他，黑眸沉稳又安宁，像静谧深邃的湖水，缓缓将他包裹。
湖水中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看见自己神情呆滞，看见自己脸颊绯红，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傻，但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莫名的，纠缠他许久的那个噩梦、那双冷眼，突然没那么重要了。
能在她眼中看见自己，能这样拥有她专注的视线，已经是很好的礼物了。
“好，我等……”
“不行！”华乘海突然出声打断，“你刚说你要去找谁？柳明珠，还有谁？你那个大弟子？”
说不出缘由，苏时雪隐约觉得华乘海带了些敌意，就像前几日见到她带着司空无云去药堂时一样。她有些困惑，但还是答：“对，柳明珠和我的大弟子闻千合，我们在迷雾中走散了。”
华乘海转了转眼睛，接着走过来拍了萧雪山一巴掌：“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你掌门还带着伤，你让她一个人劳累？这样，你帮帮她，你去找那个闻什么合！”
接着他又朝苏时雪摆摆手：“你找柳明珠，他找另一个，这样快，省事儿！”
苏时雪虽有些不解，但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和萧雪山分头出发去找人。
两人离开后，华乘海“嗨哟”一声在路旁石头上坐下，朝萧雪山离开的方向撇了撇嘴，斥道：“没点儿危机意识。”
而后，他抬目四望，叹道：“通灵山啊……清秋，还记得吗，以前我们来这地方的时候……”
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的药鼎，药鼎投射出的光芒随之一闪一闪，像是无声回应。
一时间林中寂静，只余徐徐叹息。
顺着来时的原路回去，苏时雪很快发现了柳明珠的踪迹。只见她正靠着一截树干坐着调息，周围几棵数人合抱的古树拦腰折断，几条体型可怖的巨蛇瘫倒在地，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激烈鏖战。
令苏时雪有些疑惑的是，这些巨蛇皆是干瘪枯槁，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精血，很是诡异。
但她无暇细看，快步走到垂头闭目的柳明珠身前：“醒醒，明珠？能听到我声音吗？”
“嗯…… ”柳明珠显然受迷雾影响不轻，迟缓地抬起头，眼神茫然飘忽了半晌才对焦：“阿时……？你们都……去哪儿了？”
苏时雪一边伸手扶她起身，一边答：“方才那迷雾有毒，我们不知不觉就走散了……等等，你的手套呢？怎么不见了？”
只见柳明珠左手上空空荡荡，一直带着的皮革手套不见了踪影，漆黑诡异的肌肤暴露在外。若没有那只手套的隔离，她这只手便是个不分敌我的杀器，会将触碰到的一切蚀穿，甚至她自己！
“别急……没丢，在这儿呢。”柳明珠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右手摸了摸，取出她别在腰间的皮革手套，往左手戴去。但她神识受到迷雾侵蚀，手指有些颤抖，几下都没戴好。
见她费力，苏时雪伸手过去想要帮忙，却被她一下子挥开。
“别！”柳明珠猛地一躲，接着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她又缓下声音解释：“我的手……危险，我自己来。”
像是怕苏时雪再次伸手一般，她半转着身子，将左手藏在身后，仔仔细细戴好了手套，才借着苏时雪的力站起身。
“……你真的没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见她状态有异，苏时雪有些不放心地追问。
“只是有点头晕，”柳明珠没再多说，转而问道：“闻千合呢？你找到他了吗？”
“萧雪山去找他了。”苏时雪一边将华乘海与萧雪山的及时出现简单讲给柳明珠听，一边扶着她往回走。
离开这片狼藉战场前，她似有所觉地回头，视线望向瘫软在地的巨蛇。只见每一条干瘪的巨蛇身上，都有一个人手大小的洞。
难道是柳明珠得到了什么新法器？疑惑一闪而过，却没被她放在心上。
另一边，萧雪山缓步走在林间，视线四下梭巡着，一手握着短剑在身前防备。他能觉察到闻千合就在这附近，但枯木焦灰间却不见他身影。
“……闻师兄？”他轻声呼唤，回答他的却只有轻微风声。
不在这里吗……？他眉头紧锁，而后缓缓合目，试图放出神识寻找闻千合的踪迹。
近日来他修炼刻苦，但毕竟天资普通，哪怕有华乘海炼制的灵丹辅修，也只到了金丹境界。这样的修为，他的识海并不丰沛，神识覆盖的面积也很有限。然而此时，他刚释放出神识的触手，整个人便愣住了。
那一角微弱的触手像是乘了快风，迅速向四周伸展，瞬间铺满整片山林！
每一株植物、每一棵草木，都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哪怕已被烈火烧得焦枯，也都迎风舞动起来，回应着他的抚触。
萧雪山猛地收回神识，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接着再次试探性地合上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但识海中却展开一副更大更清晰的画卷。偌大山林无边无际，但每一处微小角落，都在他的觉察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萧雪山心中有些惊喜，又很是困惑。他确实听华乘海说起过他体质特殊，能够抵御、净化几乎所有毒物，譬如方才那有毒的迷雾，他便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华乘海还说，他在御兽方面有神迹一般的天赋，在他手下，许多灵兽都会变得像幼崽一样听话乖顺，就连刚才那只失去伴侣而暴怒的变异青木蛛，对上他时也会有一瞬的滞空。
现在他又发现，这满山的植物都成了他神识的延伸。只要他想，他便能感知这片山林中发生的一切。
可这样的奇妙天资，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上呢？
他从没觉得他幸运，也从不敢认为他特殊，只觉得这般天大惊喜砸在他身上，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他忍不住想，有了这样一个技能，应该能更好的帮到苏时雪了。
带着一丝悸动，萧雪山再次合上眼睛，试图借助植物的帮助找到闻千合的踪迹。这次他很快成功了，一株株小草将他引到一块巨石旁。
借着崎岖巨石的阻挡，一株变异鬼手藤巧妙地避过了烈火，正盘成一团躲在巨石后。仔细看去才发现，紧紧缠绕的青藤间露出一角衣料，正是闻千合的外袍。
“闻师兄？”萧雪山一边呼唤着，一边蹲身钻入巨石下，试图将闻千合从鬼手藤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被青藤桎梏的人挣了挣，藤蔓随即缠得更紧了，大有要将他活活困死的架势。
然而气势汹汹的鬼手藤到了萧雪山手里，却像是任人摆布的麻绳，轻松一扯便松开了。藤蔓散去，被勒到濒临窒息的闻千合剧烈呛咳着醒了过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狼狈无比。
“闻师兄，没事了，掌门让我来……”安抚的话说到一半，萧雪山猛然顿住了。
怪梦的后半段，被他遗忘的那部分，他突然想起来了。
梦里他浮在空中，愣愣地望着神情冷漠的苏时雪，直到半空那道清冷男声响起，才将他的意识拽回笼。
“师尊，莫怪。”
悬停半空的青年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随后长剑横空，如同一道灰青色闪电，狠狠刺向遍体鳞伤的苏时雪。
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萧雪山下意识地扑过去，挡在苏时雪身前，却听见‘噗’一声闷响。
锋锐穿透血肉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那柄灰青长剑毫无阻滞地洞穿了他虚无的魂魄，深深没入身前人胸口，接着又被拔出，留下狰狞可怖的贯穿血洞。
鲜血迸射，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按住，却什么都触碰不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机流逝，永远地冷了下去。
梦里，他茫然又悲怆地坐在满地鲜血中，缓缓回头时，终于看清了半空中那道手持长剑的身影。
‘锃’地一声，短剑出鞘，快而利地抵上面前人的脖颈。
“你会杀了她，是吗？”
他声音又轻又冷，再不像从前人畜无害的幼犬模样，长成了一匹獠牙初现的小狼。
“那抱歉，闻师兄，我不能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