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一万年的沉浮,轮回之境中无数鬼魂的哭嚎,他的灵魂穿过这些弱小无助又饥饿凶残的鬼魂,被一口口啃食。他却毫不在意这些,寻着轮回之境的路,走回到一万年前。
不断坠落中,念初尘紧紧抱住扶羽,悬崖下的空气带着刀刻般的刺疼,他的身体被鲜血覆盖,染了她月白的云衫。
在少年的记忆里,最深刻的不是小时候被人当成怪物,更不是母亲对他的鄙夷及痛恨,就连踏星辰给他的那段温暖岁月都没能带到轮回之境里。
最终,他只记得和扶羽在殇阑阙的短短两年,那些记忆好像带刺的五彩蔓藤,美丽却让人遍体鳞伤。
岁末最后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终于结束了他的生命,他带着欣喜与激动踏上轮回之境,境中时光短暂却残酷,然而他没想到再次睁开眼时,更为残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念初尘只知道自己看女人像怪物,却不知道千陌寒看怪物像女人。
此时他大脑中竟然出现了千陌寒成为魔头后的记忆。
这个时间点按理说不会,念初尘也无法理解,但他就是想起上一世千陌寒大开杀戒,屠杀三天的情景。
念初尘记得那时候他还小,被关在王宫里,千陌寒这个名字简直就是禁忌,谈之色变。
这些记忆不足为奇,最让他惊讶的是,在千陌寒的这段记忆中,居然和扶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陌寒爱慕扶羽,从他是个小弟子时就爱慕她。
他像所有人一样,仰望着天空,总是盼着扶羽的影子出现。不知何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魔脉开始觉醒,开始时千陌寒尽力压制,不让人看出端倪。
后来他听说綦天众神君纷纷求娶扶羽,她似乎正在挑选夫婿。只要一想到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承欢在别人的身下,他的魔脉便像火山喷发般觉醒,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的千陌寒只是一个人灵二阶的小弟子,可是扶羽却是天灵三阶的神女。交错的时光里,他们的身份完全倒置,如今的扶羽是他仰望不起地存在。
他知道她恨了他,恨他娶了白灵淼,恨他负了她的情。
念初尘穿越万年,来到一个自己陌生且卑微的地方,执拗地只想要她。
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他和她一起去死,不管到哪里,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念初尘也曾自卑过,那样高洁神圣的灵魂,岂是他能玷污的,以前只想着救她,后来她死了,他开始恨,恨她为何没有神女丝。
她或许根本不屑有情,更不屑他。
念初尘回来,本想抽她的灵魂,可再次看见她时,心中只剩下激喜与酸涩。
少年手握着摄魂镜,全身都在颤抖,他可以在这里动手摄走她的灵魂,可是他却下不去手。
悬崖下面不知道是什么,念初尘轻轻吻着她的眼,替她挡去了所有的痛苦,开心地笑着。
她认出了他,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救他。
她在意他,她还是在意他的。
那些盈盈岁月,他们并肩作战过,见过最美的桃花和最冷的雪,那些美好却痛苦的记忆,她怎么可能会忘,就算是恨也好,至少她还是在意的。
悬崖下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好像身体浮在一个透明的薄壁上,念初尘看不到悬崖下面。入眼一片氲氤的雾气。他将自己仅有的灵力给了扶羽,挨了这么久,他终于坚持不住了,笑着闭上了眼。
薄壁散发了,扶羽在朦胧中看到它化成了五彩光点,顿时她眼前的世界都变了——
悬崖峭壁变成了树林。
不是困兽谷中的树林,而是凡间真正的树林。
困兽谷是幻境,扶羽一眼就能看出真与虚,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是自然的摆设。
他们竟然出了困兽谷?
扶羽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但凡幻境,尤其像困兽谷和修罗镜这样的幻境,都是用来困住妖兽,造境者都会想方设法制造出一个死局困住它们。
就像睚眦山,若没有轮回之境根本出不去。
但她经历过修罗镜,也看到过修罗镜整体的地形,圆形设计,有入口也有出口,困兽谷亦是如此。
完全不符合幻境建造的意义。
如果说修罗镜是这种设计,乃是浩渊祖圣自己的想法,但困兽谷可是三祖圣联手创下的。
即使出口隐蔽,也难保妖兽破境而出。
这不可能!
扶羽又抬头看了眼天空,总觉得天太蓝了,云太白了,一切都不真实。
想她从五百年后的神魔大战中死去,竟然穿到一万年后,又借助地精石穿回来。这本身就很神奇。
道家有时空之说,据书上记载,数亿年前,曾有人为了救自己的妻子,创造了时空术,使用此术可以回到从前。但此术代价太大,此人封印了时空术。
这个创造时空术的人是谁,以后会有什么代价,书上并没有提起。
洛渊祖圣的眼睛可以穿越时空这种事,扶羽也是听幽蓝玉提起的,书上并没有说此人就是浩渊。
不管与否,扶羽回来了,但未见有什么代价。
毫无线索地思考,扶羽感到身边的少年还拉着她的手。念初尘全身血肉模糊,几乎身上没有一块好的肌肤。他为了摄取她的灵魂,任由妖兽的触角抽打他的身体。从悬崖上掉下来时,又被空气中的浊息侵蚀,这会儿没要了他一条命都是好的。
却也记得,他抱住自己,把灵气输给她。
空气温暖,少年的身体不再冰冷,掌心传递着温热的气息。
许是在勤政院呆的时间太长了,扶羽每次碰到他的身体却觉得像冰一样冻人。
她像抽回手,可发现抽不动,这一刻她有些无力感,这人还是跟从前一样,扶羽没觉得他会有多好心救人,可能还想把自己当成他的禁脔,想永远困住她。
扶羽不解。
他是如何回到一万年前的,没有地精石,没有轮回之境,他不可能穿越到现在。
她拼命抽回手,甚至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扶羽下意识地一定要逃离,可是折腾了一通,他的手指还是牢牢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扶羽恨不得踹他一脚。
回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想,当初就不应该救他,忘恩负义的好色之徒。
要问扶羽有什么是念初尘舍不得放手的,她敢肯定是她的容貌。
扶羽天生一副好容貌,如画似川,柔似水,坚似梅,仿佛是从天地间化生而出的一张脸,是用笔尖一点点勾勒出来的容颜,没有瑕疵,五官都是天地间最美的景色。
可是她却不屑。
想起念初尘当初看她像怪兽,扶羽简直好笑,这一世他穿到千陌寒身上,真是报应。
前世不见美女,这世眼中尽是繁花。
道家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人前世今生眼睛都有问题,心灵能好到哪里去。
可惜扶羽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挣扎了一会儿,扶羽放弃了,她现在更应该想的不是念初尘为何会穿越到这里,而是念初尘穿到千陌寒身上,他还会不会成魔?
扶羽从不否认,有一定程度上,念初尘比千陌寒更魔。
千陌寒小时候懵懂无知,长大后才开启了自身的魔性,可是念初尘现在就带着一身戾气,现在又占据了千陌寒这具魔体。
他会不会提前觉醒?
扶羽越想越头疼,看来从现在开始,她必须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即使再不愿意看见他,也不能让他坠魔。
这样想着,扶羽认命地将念初尘扶起来。
她现在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念初尘全身是伤,必须找个地方先替他疗伤。
这个地方不知道是哪里,扶羽扶着念初尘向树林外走。
衣袖里的萤晶兽说话了,“过了这片树林就有一个村庄。”
扶羽都快把萤晶兽忘了,她以为这个小兽早就自己飞走了,没想到它还会飞回来。扶羽点点头,“多谢!”
“不谢,我一个人无家可归,跟着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有依靠。”萤晶兽嘴很甜,扶羽轻轻笑了。
想跟便跟吧,她也是一个人,玲珑翼不会讲话,有一个跟她聊天的生灵也很不错。
就像上一世的幽蓝玉。
扶羽到现在也不知道幽蓝玉是谁,更不知道她走后它去了哪里。
那样的灵玉应该会生了灵根,慢慢修炼成人,它那样苍老的声音,修炼成人会不会是个老头。
扶羽胡思乱想的想着,不由得抬手摸了下锁骨。
那些光洁,却不见玉坠!
做白浅栀那两前,只有幽蓝玉陪着她,扶羽还有点想念它。改天找踏星辰把幽蓝玉要过来,她现在的修为足可以助它修炼成人。
走出了树林,天色将晚,前面村庄的烛火已经燃起,一排排矮房颜色深褐,在黑夜中愈发阴霾,就算一盏盏桔色的小灯都没能掩住它的阴冷。
扶羽想了一下,还是扶着念初尘走进村庄。
她变出一块面纱戴在脸上,敲响了最前排的一户人家。
念初尘已经恢复了意识,身体的伤痛加上虚化的无力感,他还是没有睁开眼,半倚半靠在扶羽身上,
他像个软柿子一样没有骨头,心里轻笑着想,这抬还真的挺有用,除了最后一次,几乎百试百灵。
他身上很痛,空气飘到皮肤上都像被刀子一下下划着,痛入骨髓,知道扶羽自己戴上了面纱,还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给他戴个面具?还是觉得他长得太丑,根本不需要?
他没力气地想着如何跟她秋后算账。
屋里传来应声,他听到房门被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两位这是”
年轻女子诧异地打量着他们,扶羽只好笑道,“我朋友被山上的野兽咬伤了,能不能麻烦借宿一晚,”她深懂人间的规矩,马上又道,“我们不会白吃白住。”
年轻女子又打量了他们几眼,眼中露出惊喜,“外面天寒,你们快进来吧!”
房门吱地一声打开,扶羽朝年轻女子阖了下首,扶着念初尘进房。
房子不小,并排相连着四间房,扶羽被安排到最里面一间。年轻女子名叫何苗,是个新婚妇人,她的丈夫下地耕种还没有回来。
扶羽道了谢,麻烦何苗打了一盆水,拿了一块干净的布。
何苗看着扶羽,不解地问她,“姑娘,你的脸”
扶羽言简意赅,“我脸上有伤,不便见人。”
何苗点点头,打量着扶羽,目光落在她额前的金甸上,“姑娘是宗门的人吧?”
扶羽忙着给念初尘检查伤口,只是笑笑。何苗站正了身体,有点惋惜地又问道,“姑娘这脸还能好吗?”
扶羽借宿在人家里,寒喧几句本不应该觉得厌烦,但何苗一直在她脸上打转,让扶羽有些不耐,“好与不好,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说完,她下逐客令,“姑娘能不能先出去,我要为我朋友疗伤。”
何苗抿了抿唇,目光瞧了满脸是血的念初尘,眼中又惊又憾,“山上野兽多,以后上山可一定要小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
床上的念初尘轻轻皱眉,也觉得心中厌烦。
他可以在扶羽面前装柔弱,甚至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表面出来。可是别人不行,觉得他好欺负的人都被他杀了,白浩安如此,舟齐和宁章也是如此。
那些人都觉得他是个怪物,虽然他们畏惧他的身份,但从没有真正敬畏过他。
江予昂和徐陟尧也是,他们不肯帮他救扶羽,都统统该死。
但看下,他就像一个废物,谁都杀光不了。不仅修为不济,现在根本不成人样儿。
扶羽帮他解开衣衫,动作轻柔,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可是衣料黏在血肉上,稍微一碰就钻心的痛。念初尘有一瞬间想像从前一样,扑到扶羽怀里,“王嫂,我疼!”
可是他现在没办法再故计重施,只能乖得像只兔子,咬着牙不吭声。
他睁开了眼,看到少女戴着面纱,神情平静且清淡,仿佛只是在尽义务救他,不夹杂多余的情感。
念初尘嘶了一声,声音颤抖,“疼!”
扶羽知道他疼,可一想到刚才在悬崖上用摄魂镜想对付自己的人,连掉入万丈深渊他都不怕,面对强大妖兽他眉头都不皱一下,这会儿跟她喊疼。
不是成心是什么。
想起从前在殇阑阙王宫时,他总是故意弄伤自己来博取他的同情,可他的病彻底好了后,却半分不同情她。
念初尘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凝固,因为拉扯衣料的关系,又重新涌出来,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
看到他乌睫紧缩,把脸偏向一边,扶羽垂下眼,用自己微弱的灵力先帮他止了痛。
她知道他疼,这种类似抽皮的疼痛她能体会到。
念初尘见她给自己止痛,心中一阵激喜,她并非完全无情无认,还是故念着从前的情分,居然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多谢神女!”
扶羽冷冷看他,没有多好的脾气,“不谢,换作谁我都会如此。”
纱布上沾满了血,扶羽转过身在水盆里浣洗,她感觉身后念初尘的目光看过来,像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扶羽现在到底没有神女丝,对这种目光有感觉却没有反应,她心如直水。
将他的身上擦拭干净,伤口涂了药包扎后,换上何苗拿来的普通衣服,扶羽替他盖好了被子。
扶羽一靠近,念初尘闻见她身上的清香的味道,好像荷花,又好像青竹,让人心清气爽,百病全消。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柔软上,喉结不由得滚动。
上一世无数的耳鬓厮磨还犹然在目,他的眼眶热了起来。
扶羽只管给他盖被,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否则一定用盐水帮他清洗伤口,顺便再敷点冰冷的雪,让他□□。
她一抬头,刚才还装病弱的少年这会儿却又闭上了眼,安静得像窗外的夜。
她心里冷哼,如果不是在他身上栽过跟头,扶羽一定认为他洗心革面了,可她知道,念初尘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比千陌寒还要恶,却恶得让人没有防备之心。
心里一沉,千陌寒的身上承载了浩渊祷圣的精气,不管现在这副灵魂是谁,他都不能死去。不但不能死,扶羽还得全力救他。
窗外夜色已深,扶羽安顿好了念初尘,目光这才转向房外。
她刚才听到房里有人进来的声音,应该是何苗的丈夫孔武。她借宿在此,人家主人回来,她不露面说不过去。
扶羽起身向外面走,迎面何苗正拉着孔武走了过来。
何苗端了些饭菜,招呼扶羽道,“你们也应该饿了,我男人刚回来,饭菜刚做好,一起吃点吧。”
扶羽看了眼孔武,一个皮肤黝黑,看着十分憨厚的男子,笑起来时还露出了一排白牙。她目光一转,落到了饭菜上,不由得拧住了眉。
这样的村庄只是庄嫁人住的地方,这种地方不会太富足。
可是何苗做了八个菜,菜菜有肉,香味飘逸,色泽丰满。
她抬头又看了眼这对夫妻,淡声道,“我业已辟谷,不需进食。”
“这样啊,”何苗有些失望,孔武指着屋里的念初尘道,“让这位公子出来吃点吧。”
念初尘此时人灵二阶,的确需要吃饭。扶羽为难之际,屋里传来念初尘虚弱的声音,“有饭菜吗?我正好饿了。”
不待扶羽接话,何苗身形一晃,快速端着饭菜从她身边飞过,将饭菜端进了屋里。
念初尘双手缠着绷带,不方便吃饭,扶羽只好喂他吃。
少年满身是伤,但脸上却没有伤痕,失血过多的关系,让他俊逸的面容带着几分脆弱或苍白,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扶羽看着手中的饭菜,目光缓缓抬起。
念初尘安安静静地吃饭,她喂一勺他就张开嘴往下咽,干白的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少年笑着与她对视,扶羽瞪他一眼,转手将碗又交还给何苗,“他现在不宜吃太多,多谢两位的款待。”
何苗和孔武皆有些诧异,“就吃这么点,再多吃一点伤才好的快。”
刚说完,念初尘猛地一阵咳嗽,然后身体一歪,半晕半倒在了床上。
何苗和孔武不好再说什么。
两个人端着饭菜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扶羽替念初尘盖好被子,转头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何苗欲言又止道,“这位姑娘,实不相瞒,我们这个村子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有妖物出现,村子里必须贡献出去一个人供妖物食用,否则全村都会倒霉。”
“对对,”孔武也急火火地接道,“今晚正好是十五,轮回隔壁老张家了,所以姑娘,半夜不管你们听到什么声音,千万不能出来。”
扶羽抬起了眼,“妖物?”
何苗低低抽泣起来,“那妖物本事可大了,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可它一出现,我们村里都会死人,且死况极惨。”
孔武也跟着叹气,“前几年村里死了不少人,我们家本来人丁兴旺,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扶羽垂眸,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个人似乎放了心,这才转身走人。
扶羽看着他们的背影,窗外星光闪烁,月影朦胧,树叶沙沙作响,却不见虫鸣鸟啼。
的确像有妖物出现。
她看了眼床上的念初尘,吹熄了房里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