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在这深闱冬寒的寝殿里,没有人在意她。
心里冷了,身体也跟着冷了。
扶羽拢了拢衣领,马上想别的事情——
到底江予昂为何会觉得妙语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让他能做出如此自信的事来。此时,扶羽没有问,不想在他的伤疤上撒盐。
事情已然发生了,再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幸,他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放下过去,才能走向未来。
她笑笑,“我不要,相信我,妙语花是属于你的,只要你心念纯正。”
江予昂握住妙语,沉默半晌,起身告辞,临走时,他看了眼扶羽手里的糕点,抬手接了过来,腊黄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笑,“浅栀,你也要勇敢,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扶羽点了点头,看着江予昂的背影,心里一阵迟来的钝痛,仿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份不舍又不得不舍的心情。
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缘分尽了,便是尽了。
扶羽站在大门前,眼中酸涩。
江予昂回到房里,看见白灵淼正等着他。
少年笑笑,仿佛是松了口气。
白灵淼一身阙后服,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玄衣淡眸,瞳仁漆黑仿佛索命无常。
她一只手放到了桌子上,江予昂的目光落在上面,看到桌上的托盘里放了一条白绫。
他笑着闭了闭眼,轻叹口气,“念初尘让你来的,”他自问自答,“亡国之臣,苟延残喘罢了。”
白灵淼向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时,只沉声说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她越过江予昂,走出了房间。
她没有回头看,但也知道,江予昂一向心高气傲,绝对不会苟活。
白灵淼幽幽叹了口气,黑亮的眸尖垂下。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想让念初尘多在意自己一些,仅此而已。
江予昂看着那三尺白绫,竟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父亲是对的,苟活至少能活着,可是他却不懂这个道理,亲手葬送了冥天,害死了父亲。
他早就想了断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江予昂瘫坐在了地上,他还在笑,只是笑着笑着便成了放声大哭。
一天下来,扶羽发现雪娃的神情不对劲,从早上的沉默,到不断地做错事,还不敢看扶羽的眼睛。
扶羽看出端倪,拉住雪娃,“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我,没,没有,”雪娃拿着碗,一转身,竟然撞到了桌子上,手里的碗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雪娃马上蹲下身去捡,小小的身躯隐忍着抽泣。
扶羽是何等的敏锐,她站在雪娃身后,语气都严厉起来,“到底什么事,你若瞒着我,从此你便不必在勤政院了。”
“不是,小姐,我只是,不敢告诉你。”雪娃转身拉住扶羽的衣角,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扶羽心尖一阵抽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她抬起手捂住了胸口,整个人开始烦躁不安。
她蹲下身,抓住了雪娃的肩膀,情绪激动,“雪娃,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
雪娃哭花了脸,抽泣着抹泪,“小姐,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扶羽双手开始发抖。
雪娃一咬牙,干脆将岁末告诉她的事一股脑地讲了出来,“让冥天出兵攻打赤天和千疏阙的始作俑者,是,是阙主。”
扶羽神魂一震,脑子里嗡嗡炸响。
怎么会是他?
念初尘怎么可能左右江予昂的想法?
她不相信。
扶羽摇了摇头,猛地放开了雪娃,“不是,这不可能,江予昂是因为妙语的灵力大增,才会想攻打六天,念初尘怎么可能左右他?”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雪娃,“你一定听错了。”
雪娃低垂着头,小丫头还在哭,“是岁末告诉我的,妙语花的灵力大增,是有人故意做出的假象,江予昂只是被假象蒙蔽了,而指使这一切的人就是阙主。”
“不止冥天的事,还有徐陟尧的死也是阙主一手策划的。”
扶羽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现在感觉不到心里疼,也感到不到难过,大脑四肢都麻木了。仿佛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这副皮囊。
她已经没有感知了。
原来她是这样不了解念初尘,从前只觉他擅于心计,但却是个正直少年。距离上一次他答应自己不过短短几月,她还记得他亲口答应自己不会攻打六天,放弃一统修罗大陆。
但也记得。
他是如何让赤天恨了千疏阙,如何抓住殇阑阙的细作,如何让千疏阙攻打赤天。
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她真的放弃自己野心的人。
是她天真了!
扶羽一抬眼,突然想到了江予昂,她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江予昂有危险,他不能留在殇阑阙。
“小姐,天黑了,您别出去。”雪娃追了出去。
扶羽一口气跑到江予昂的住处,他房间的大门敞开。
她跑到门外时,目光落在里面的少年身上。
三尺白绫下,青衣少年闭着眼睛,清俊白皙的面容已经变得青白,他仿佛停在了空气中,安静地闭上了眼。
妙语在他脚下,吸尽了他的精气,仿佛将他拥入怀里。
泪水从扶羽的心底奔腾上来,在她的心尖哽住,扶羽眼前一黑,人也晕了过去。
白灵淼拦住了岁末,担忧地问道,“阙主已经在浅妃的房里呆了一天一夜了,他还没出来吗?”
岁末摇摇头,面色沉重,“浅妃不醒过来,阙主是不会出来的,”小侍卫小心翼翼地看着白灵森,神情复杂,“阙后,您先回去吧。”
白灵淼唇角是淡淡的笑,看上去和蔼亲切,“没事,我去看看阙主,顺便看看浅妃好些没有。”
岁未不敢多言,只好跟在白灵淼身后一起走去了勤政院。
这番念初尘的操作,连岁末也不知道他到底中了什么邪。前一刻还为扶羽的病忧心重重,下一刻居然娶了白灵淼。
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多,刚停了一场大雪,须叟间说下又下了起来。
白灵淼到了勤政院,看见念初尘坐在床边,就这么专心至致地看着扶羽,她心尖一疼,却也看不出念初尘有什么情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阙主,浅妃此番伤的重,不知何时能醒,您坐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白灵淼若无其事地劝他。
念初法目光一动,却是转向了岁末,“江予昂为何自杀?”
江予昂为何自杀?
岁末怎么会知道,他又不负责守着那个亡国之臣。
念初尘这一问他有些支吾。
但也知道若非江予昂自杀扶羽也不会病情恶化。
念初尘瞪了岁末眼,白灵淼淼通情达理地接道,“阙主,江予昂自来到王宫后一直郁郁寡欢,他父亲为他而死,冥天因他而亡,我想换作是谁都不会苟活。”
念初尘垂下降,没有再追究下去。
岁末松了口气,暗暗看了白灵淼一眼。现在这个女人不但不讨人厌了,而且温柔又善良。念初尘和扶羽这一遭感情走下来,伤身又伤心。
与其如此还不如跟白灵淼好好过日子。
念初尘虚抬了手,“你们先下去吧,不用过来了。”
岁末嘴角一抽,又看了眼白灵淼淼。
人家好心好意,这话委实有些伤人。但白灵淼淼丝毫不介意,反而笑着福身。
几乎转身的瞬间,白灵淼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心中一阵抽疼,然而现在她还不能发脾气,必须要保持冷静。
上一世自己犯的错误,这一世绝不能犯。
扶羽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念初尘再用双修大法也于事无补,不过就是贪欢几响。
她有耐心,等扶羽一死念初尘早晚是她的。
扶羽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万年前的一些画面,青衣少年还在对着她笑。
那时候母亲常骂昊临是个顽皮的,总有一天会吃亏,他偏不信,为了证实给母亲看,他偷偷潜入魔窖打算刺杀千陌寒,却不料被千陌寒发现反被刺杀。
昊临曾感叹母亲不疼爱他,然后他死后母亲便开始闭关,后来的事直到扶羽和千陌寒同归于尽,母亲都不曾出现。
扶羽有时在想,母亲还是爱昊临的,只是嘴上不说,她对昊临反而比对自己还好。
如今连昊临的转世都不在了,她恐怕也等不到江予昂的转世了。
泪水比记忆还要迟钝,扶羽醒来时,锥心的痛才从眼中流出。
外面天色已黑,隐约间她看到一个身影坐在自己身边,借着窗外的月光,扶羽只看了一眼便转开。
她现在不想看见他。
念初尘可以伤她,可以杀她,但他不能伤害她所在意的人。
“恨我吗?”念初尘抬手掐住了她的下巴,硬是逼得扶羽转过了眼看他。
他整张脸埋在黑暗中,玄衣几乎看不到轮廓,唯有一双亮若兽类的眼正在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她。
他与生俱来就是属于黑夜的,扶羽可笑自己到现在才看明白。
从来统领六天,号令修罗大陆的扶羽神女,竟然也有不逮之时。她的迟钝,他的伪装,她给他自己的心,他却给了她一场丧花。
一如初见时,他们都穿着丧服,在白烛前滑稽地拜堂。
原来一切早就注定。
“我恨你,念初尘,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绝不攻打六天。”扶羽咬着牙瞪他,眼中腥红。
念初尘轻声哼笑,仿佛身心愉悦,眼中还透着几点无辜,“我是答应过你不攻打六天,但是现在,是千疏阙主动来攻打我的,与我无关。”
的确不是他主动攻打的六天,他只不过在背后做了推手,将六天推向了毁灭。
扶羽闭了闭眼,“卑鄙。”
“卑鄙?”
念初尘看着她笑。
指尖划过她干裂却小巧的唇,一点点向上,到她盈动明亮的双眼,他动情地喃喃,“你真的好美。”
走过夏天的水,秋天的风,冬天的雪,春天的花,踏遍山河千娇百媚,负了桃化,却仍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脆弱的少女,脸骨瘦得尖尖,脸色暗淡无光,可她的眼她的眉却像穿越了万年来到他的梦中,刻进了骨髓。
“拥有你,真是我的罪恶。”他闭上眼,着魔般笑了出来。
扶羽拉住他的手,扔开,恶狠狠地说,“念初尘,我真不该救你,你就应该永远活在罪恶的世界里,这天下万千美女,你也不配看见。”
“是吗?”少年歪了下头,表情乖巧。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老实。
他一把掀开了扶羽的被子,动作粗鲁且凶恶。
扶羽挣扎,内心的崩溃并不能让她堕落,她还活着,就必须有尊严地活着。
她本能地反应,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一口扶羽带着绝对的恨与怨,咬掉了念初尘手臂上的一块肉。
她掀在嘴里,满是血腥。
扶羽就这么凶恶地瞪着他,像一头要发威的野兽。
念初尘闷哼一声,看都没看自己的手臂。
扶羽紧紧地抓住了被子,这一刻,她是真的恨了他。
只希望轮回的岁月中,再不复相见。
整个王宫都知道扶羽在侍寝里咬了阙主,被念初尘关在了勤政院里,永远不能出来。
经过连番地打击和折腾,扶羽本以为自己要咽气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她居然还能罪恶地睁开眼,她亲眼看着嘴里衔着的肉掉到了一旁,已经腐烂。
可惜,雪娃也不能进来了,只有一个小婢女每天来为她送饭。
扶羽从床上下来,双腿一软,却跌在了地上。她在地上爬了几下,终于爬到了窗子前。
外面的雪还在下,她扒着桌子站起来,推了下窗子,可是窗子也被锁住,只能推开一条缝隙。
扶羽探了个手指出去,接住了一片雪花。
冰冰冷凉的感觉让她舒服一些,不至为了床上的淫秽之物感到恶心。
她看着外面的雪,神色凝置。
上一世,她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受万人敬仰,可是这一世她却是绝望且苍然,修罗大陆的生死已经盖过了她个人的感情。
她眼睁睁看着六天毁灭,柔水瞎了,徐陟尧被自己的父亲所杀,江予昂自杀。最后只剩下殇阑阙和极天。
林启楼闭关修养,并不代表不会卷土重来。
结灵息草还会慢慢颓败,念初尘又能支撑多久。
他杀光了所有的人,却还是不知结灵息草的毁灭,是她一手造成的。
扶羽在想,踏星辰招她回来,不可能只是想单纯地告诉她这件事。结灵息草修复不了,她回来完全没有意义。
除非,踏星辰知道能改变这一切的办法。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愚蠢的念头了。
当初救念初尘,也只是希望修罗大陆能和平共处,直到真的不能再支撑的那一刻。她救人心切,居然没有细估这盘根错节的开始,并不是招她回来就能解决的。
现在想起来,有些消极。
她是将死之人,还能做什么呢?
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她累了,上一世斗千陌寒都没有这么累过。
千陌寒要的是她的命,可念初尘要的是她的心。
在扶羽看来,念初尘比千陌寒还要可怕。
她已经尽力了,至少揭发了林启楼的阴谋,至于修罗大陆会怎样,她真的管不了了。
回来的这几年,扶羽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着这片苍凉但青葱的土地,从春开到夏落,从秋萧到冬败,都是小心翼翼,几经挣扎。在这近乎绝望的画面中,一个少年站在桃花前,他从道心未泯,如初生的婴孩般懵懂,一路长出了鹰的翅膀与野心,摧毁着绝望的画面。血淋淋的世界摆在眼前,有累累的白骨,有赤芒的血河,长剑刺透了多少人的心脏,又带走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
扶羽便是其中一个,她此时的心里正在滴血,她的白骨傲然但崩析。
窗外的雪飞扬,她突然间想出去,哪怕看看雪也好。
寝殿里依旧冷得可怕,手指摸到窗棂又被冻了回来,她疯狂地摇着窗子,窗子从外面锁住,她无法撼动。
她一遍遍地驱动灵力,但是指尖如灰烬般的星点,几乎是一闪即过,没有半点用处。
她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幽蓝玉,可是玉坠连一点光芒都不给她。
绝望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瑾凤之心的力量战胜了扶羽的坚心,扶羽捂着心口咬牙坚持,不让自己最后一点理智瓦解。
她撑在桌子上的手没有了力量,身体顺着桌缘滑落,地上冰冷且坚硬。
瑾凤之心,悲泣且绝望。
扶羽记得,瑾凤神女最后被浩渊祖圣亲手杀死。
在勤政院呆了几天几夜,过来送饭的婢女没好气地扔下就走,嘴里还不忘轻骂,“长得漂亮就知道勾引阙主,还不是被关起来了。”
有几次,驾她的婢女走出去时,外面就传来白灵淼轻斥的声音,“不得对浅妃无理。”
然后,外面便没有了声音。扶羽偶尔也会听到婢女称赞白灵淼淼漂亮善良,有阙后风范。
这些,扶羽已经不在意了。
扶羽不知外面年岁,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每隔一两日的晚上,念初尘便会来宠幸她,扶羽的身体麻木了,只觉得痛一下便过去了,她没有力气反抗。
精神却比从前好了许多,每次念初尘做完,她还有力气看着他鄙睨着自己,不屑一顾地啍笑,仿佛她只是他的玩物。
精力的充沛,让扶羽每天都在想办法如何出去。
她尝试过向念初尘低头,或是像以前一样,打晕婢女逃出去。她也试过,可是念初尘像铁了心般要囚禁她。
勤政院的外面,站着七八个侍卫,进出的牌女都要被搜身检查。
扶羽逃出去过一次,可又被抓了回来,她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
日复一日,扶羽心里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烟火炮竹的声音,才知道人间已经新春。
她已经回来快两年了。
离她香消玉殒不过还有一月的时间。死亡的恐惧和瑾风之心的折磨让她的坚心动摇,她开始绝望的哭泣,在寝殿里摔东西,像怨妇那般痛骂。
扶羽还不至完全被瑾凤之心摆布,她三分受制七分演戏,可是任凭她如何折腾,外面的人全然当作听不见。
她不敢让自己有过多的情绪,恨也好,怨也罢。只有深埋在心里。一旦有了情绪,就等于滋养了理凤之心,让它无休止地占据自己的身体。
有眼泪往肚子里咽,咬出了血含在嘴里,扶羽履步艰辛,哪怕有一丁点的机会,她都要出去。
她想要改变这一切,她想要回到一万年前。
扶羽抬起了眼,其实并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