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早上起来,扶羽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地龙烧得很旺,她看着外面灰白的天空,光秃的树。
在诺大的寝殿,寂静无人时感到一丝空落。
仿佛被抽去了灵魂般,她提不起精神来。
其实这段时间她已经在适应这样的生活,她开始做些女红或是看看书来打发时间。
现在扶羽有点羡慕白灵淼了,至少她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正因为这种空落,让扶羽觉得生活流失得更快。
空闲了太久,她都快不适应了。
扶羽从床上坐起来。
门外雪娃走了进来,她一身晨露而来,脸颊冻得微红,“要下雪了呢,小姐,你要不要出去看看雪。”
扶羽盯着外面的天空喃喃道,“要下雪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和念初尘在山顶上坐着,一起赏雪,他在雪地里欢蹦乱跳,她看着他笑。在这段临逝的记忆中,还有在雪中飞舞的玲珑翼。
雪还是同样的雪,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扶羽点点头,“好啊!”
她喜欢看雪,雪多好啊,那么白那么干净,就算化了明年还会再来。
念初尘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千疏阙,他只身而来,一身白衣,从飞雪中御剑而下,惊得王宫里侍卫一阵大乱。
少年立在千疏城外,雪衣如画,他抬起冰雪般的淡眸,声音清泠道,“我要见徐思骞。”
徐思骞自然不敢想象念初尘会只身前来,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一面怕扶羽强大的灵力,一面还在不死心地想着接下来会如何。
蒋岚看到念初尘一个人前来,委实愣住。
他跟着踏星辰多年,可以说是踏星辰从小把他栽培起来,踏生辰一生沉稳冷静,遇事不急不躁,可是独独缺少了那么点狠心和计谋。
这一点恰恰是念初尘的优势,他本来对这个新阙主崇拜敬仰,认为有念初尘在,拿下六天只是早晚的事。
他不知道这一次念初尘又在玩什么战术,居然这么不怕死地一个人来千疏阙。
徐思骞不可置信地走到城门,当他看到大雪中的少年时,还要周围旋了下首,生怕念初尘使诈。
少年只是在雪中站着,神情脆弱且冷漠,眸尖抬起,没有半分求助的意思,声音平静道,“我想来要点结灵息草。”
此话一出,别说徐思骞,就连蒋岚都愣住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
徐思骞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
念初尘看着徐思骞,白皙的脖颈在雪中勾勒出蜿蜒的弧度,他抿了抿唇,眼尾垂下,“我愿意用审判之剑换取你的结灵息草。”
这下子蒋岚更加不淡定了。
审判之剑中的灵息强大,若是开启必定能弑杀六方。
他居然用审判之剑换结灵息草?
他不得不认为,殇阑阙的结灵息草是否出了问题,但有扶羽在,还不至如此。
蒋岚看不透了。
徐思骞出神地哼笑一声,“你用,审判之剑,换结灵息草?”他清蔑的眼盯住念初尘,“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念初尘摇头,“我没有耍花样,十万株结灵息草,换审判之剑。”
“什么?”徐思骞瞪大了眼,“十万株?”
十万株结灵息草给他,千疏阙等于毁了。
那审判之剑现在开启不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万年前的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徐思骞才不会冒这个险。
他神情嘲讽且不屑,透着对念初尘的奚落,“殇阑阙主是不是还没睡醒,跑来我这里梦游来了”
徐思骞移开了眼,嗤笑道,“不要以为白浅栀吞食了地精石和天精石,殇阑阙就可以目中无人,如果你想要千疏阙万千百姓的命,大可以挥兵北下,没必要在这里奚落于我。”
念初尘抿紧了唇,大雪覆盖在他的头顶,他纹丝不动,“白浅栀的灵力都渡给了我,现在拥有强大灵息的人是我,”他垂下眼,眼尾微红,“审判之剑,还是千疏阙百姓的命,你选一个?”
如此不厚道的选择,让徐思骞大为惊讶,念初尘无非是在告诉他,拥有审判之剑他有一半的机会拥有六天,但必须放弃千疏阙百姓的性命。
这一刻,别说徐思骞,就连蒋岚都觉念初尘疯了。
他拥有强大灵力,就算不挥兵北下,至少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来挑衅。用万千百姓的命来换审判之剑,这简直太疯狂了。
徐思骞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不想再跟这个疯子讲话,更怕念初尘另有所图,“念初尘,想要结灵息草,根本不可能,我劝你不要来这里撒野,千疏阙也不是任你奚落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回王宫。
蒋岚回头看了眼雪中的少年,他的身上布满了积雪,乌黑的发染成了银白。
念初尘直直地望着徐思骞,眼中露出杀气。
如果他这个时候动手杀了徐思骞,简直易如反掌。蒋岚在等着,等着念初尘绝地反击,等待着这神圣的一刻。
他忍辱负重多年,只为了等着这一刻。
可是直到王宫大门关闭,念初尘还只是站在雪中握紧拳头,杀气却渐渐褪去。
蒋岚不明白了,他从白浅栀身上骗来强大灵息,难道不是为了一统六天吗?
还是,他在顾念着那个女人的话,真的不敢攻打六天?
王宫大门已然关闭,蒋岚失望地闭上了眼。
念初尘目光移到脚下,大雪已经没过了他的鞋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衫。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转过了身体。
再抬起头时,千疏城里一片皑皑白雪,银装素裹,前面的路被大雪覆盖,一望远去,皆是虚无。
用审判之剑换结灵息草,千疏阙居然都不肯吗?
念初尘有些嗤笑,徐思骞为人猜忌,却没有成大事的狠辣,恐难以成事。
他已经告诉徐思骞,自己拥有了强大的灵力,若是换了他,定然会用万千百姓的命换审判之剑。因为审判之剑一旦开启,他将会有一半的机会拿到修罗大陆的统治权,若不换,徐思骞便一点机会都没有。
概率思维就是即使他思虑缜密,也不一定会成功,反而决策者要有破釜沉舟的胆识与决心,去增加自己的机遇。
念初尘抬起头,眼前却出现了一抹瑰丽的身影。
她似乎就站在自己眼前,娉婷玉立,冰雪雕的人儿,正对着他盈盈一笑。她美得好像雪中精灵,一颦一笑能令天地变色。
他笑了笑,抬手抚摸她的脸,只是指尖一碰到空气,她的模样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念初尘神情失望。
雪衣玉雕般的少年,抬腿在雪中前行。
身后,徐陟尧唤住了他,“念初尘!”
念初尘侧了下身,并没有转过眼去。
徐陟尧上前一步,声音涩然,“浅栀,她还好吗?”
“不好,”念初尘余光睨着他,“她快要死了。”
“为什么?”徐陟尧眼眶红了,“她得了强大的灵息,为什么还会死?”
念初尘垂着眸尖,雪花飘在少年的乌睫上,透出苍凉,他说道,“现在只有结灵息草可以救她,你若真想她无事,便拿出结灵息草。”
徐陟尧急急上前一步,瞬间泪流满面,“我也想救她,可是我父王不会同意把这么多结灵息草拿出来,而且没有结灵息草,百姓也活不了。”
雪衣少年转过了眼,目光落在徐陟尧的眼尾,神情不屑一顾,“为了救她,牺牲点百姓算什么。”
徐陟尧一讶,泪水竟凝置在了眼眶,他眼中映出稠密的雪,看着念初尘,久久讲不出话来。
念初尘只是哼笑一声,他知道徐陟尧不能帮他,也就无意跟他久谈,招出佩剑,御雪飞走。
他刚离开,单飞雪便出现在徐陟尧身后。
徐陟尧低垂着头,神情纠结且绝望,他不懂,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如果为了救扶羽而牺牲这么多人,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不救,他又不想眼睁睁看着扶羽去死。
他眼中的泪变成了冰渣,扎得瞳仁滚烫,双手紧握,内心的挣扎让他不堪重负,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
单飞雪看着远去的念初尘,凌厉的眸尖又看向了徐陟尧,仿佛透出了失望,“你不配爱她。”
徐陟尧颤抖的身体看向单飞雪,突然间,眼前他一直又怕又厌的女子对她流露出了悲意。
他定定地望着她,单飞雪摇了摇头,叹息着转身离去。
徐陟尧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始终无法理解念初尘对白浅栀的感情。那种自私,疯狂又变态的感情。
念初尘一路御雪来到了冥天。
果然江宥珩没有出来见他,反倒是江予昂出来了。江予昂看见念初尘,满眼杀气,长剑在手,他出声喝道,“你来冥天干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念初尘一路御雪而来,身体晃动下,身上的积雪掉落大半,只是从乌发到脚尖都湿漉漉的,眉毛上还挂着冰渣。
少年抬起眼,看着江予昂淡声道,“我愿意用审判之剑换十万株结灵息草。”
江子昂同样惊讶,但惊讶过后,他出声骂道,“你有病吧,十万株结灵息草,白浅栀一身的灵力,还不够殇阑阙用吗?”
念初尘看着他,眼底亮得透出了雪色,他一字一句道,“浅栀快要死了,只有结灵息草可以救她。”
本来还嚣张的江子昂愣住,他收起了张牙舞爪的表情,出神地喃喃道,“她快要死了,这怎么可能?”
江予昂喜欢扶羽,而且冥天他也作的了主,念初尘转开眼,言简意赅道,“她把自己的灵力渡过了我,她快要死了。”
江予昂厌恶地皱了下眉,“所以你为了救她,用审判之剑换结灵息草?”他越想越气,觉得这人是来得瑟的, “我凭什么让你这么得意,想要结灵息草可以,你把浅栀交给我,然后在我面前自刎。”
念初尘冰眸撩开,不容置疑道,“我自刎可以,但把她交给你,绝不可能。”
江予昂咬牙说道,“比起你自刎,我更想要白浅栀。”
念初尘沉了口气,他出奇的平静,“不可能!”
江予昂气得瞪圆了眼,但看着眼前少年被白雪覆盖,模样狼狈又滑稽,他突然心生恶念,转而轻蔑地笑了起来,“好啊,那你就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我心情好了,就会把结灵息草给你。”
“真的?”念初尘并不怎么相信。
江予昂转开眼,“当然是真的,你不是想救她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决心。”
说完,他转身离开。
雪衣少年垂下了眼。
察觉到江予昂的嘲讽,可他有一句话说的对,自己若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还如何救她?
就像现在。
他想到眼下真的是穷途末路了,便有一种锥心蚀骨般的钝痛冲击着心口,可站在这里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若他离开,就连这一半的概率都没有了。
念初尘看了眼周围的雪,似乎没有路了,只有他脚下的地还是干净的。
与他过往所有的谋略背道而驰,这一次,他只为她而活。
当然,如果赌输了,他定会让江予昂付出代价。
腊月的雪连天的下,没有消停的时候。
念初尘站在冥天王宫外,像个雕塑一样,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这一刻,脑海中只有那个绝艳幽兰的脸庞。眼前的雪花沾到他的睫毛上,从一点点融化的雪滴中,他看到他们的过。
那年桃花下,人面相映红,扶羽感叹桃林太大了,容易迷路,那时候他是那样有自信能够找到她,也如他所愿地找到了她。少年的眼中模糊了冰水,滴滴答答地从脖颈中流进衣襟。
他的脸上笑了,冻紫的嘴唇勾起,好像挂起的紫藤。
少年不知悲愁苦,那时的自己心高气傲,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六天智在必得。
可如今面目全非,他想要的只有一人。
心里如磨砺般的撕裂,他站在雪中,眼底酸涩。
一天过去了,雪变小了,大街上有许多小孩子出来玩雪,堆雪人。看见念初尘,不由得围了上来。
“这是雪人吗?”
“好像是个人吧?”
“人怎么会一动不动呢?他明明就是雪人。”
“那我们在他身上继续堆吧?”
几个小孩子在念初尘身上堆砌着白雪,一层又一层,厚得好像湖面封住的冰。
念初尘个子高,小孩子碰不到上面,于是叠罗汉,小个子的踩在高个子的肩上,继续往念初尘头上扔雪。
“你看,我说什么了,他就是个雪人!”
“哈哈哈,这雪人真好!”
念初尘完全听不到他们的话,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梦游雪外,和扶羽正手拉手,坐在火炉前欢笑。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到了第三天,江予昂还算守信地从王宫里走了出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一个雪人,还奇怪地向周围看了眼,寻找念初尘的踪迹。
直到念初尘用灵力冲开了身上的雪,江予昂才出神地看向他。
从前那个傲慢冷漠的少年,如今像只摇尾乞怜的狗,甚至连狗都不如。狗尚且知道找个地方避雪,他就站在这里,任由大雪把他变成雪人。
江予昂突然觉得可悲,是自己可悲,因为念初尘对扶羽的爱让他羡慕嫉妒又恨。
念初尘全身发紫,他没有用灵力抵御冰雪,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我说到做到,结灵息草呢?”
江予昂语气也平缓下来,但他不会傻到看着他们去逍遥快乐,让冥天的百姓遭殃,“念初尘,我还是那句话,把白浅栀交给我,我自然救她。”
念初尘发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你说话不算数?”
江予昂抿着唇,自是不够君子,但他也没想到念初尘会真的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他耍无赖,“我就是说话不算数,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浅栀什么?”似乎为了提醒他,江予昂一字一顿道,“你不会征讨六天!”
念初尘握紧的手微微松开,心中的阴戾骤然停歇。他答应过扶羽不会动六天,他自然要做到,不然她该不高兴了。
少年垂着眼,神情脆弱又乖巧,好像一只被驯服的小狮子。
江予昂自知理亏,也不便久留,“你还是好好想想,不送了。”
星星点点的雪还在下,念初尘像雪中的幽灵,转身一步步离开。
为什么?
他只是想救扶羽,为了救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修罗大陆不要,王兄的遗命也可以不要,可是为什么到头来,这些人却不能成全他。
白衣少年的眼尾慢慢变成赤红,眼中的阴戾取代了清澈明亮的眸。手掌一握,周围的雪花四溅激扬。
他们不仁,就别怪他不义。
念初尘抬起冰冷阴翳的眸,周围的雪花被眸光融化,他看着远方的路,用审判之剑换不来,他就只有巧取豪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