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又是一年冬寒,殇阑阙的不似从前的桃蹊柳曲,雨膏烟腻,春走过夏,秋走到冬,从繁茂到衰败,一年四季不过如此循环。
再回到这里,入目皆是树木枯丫,清冷冬寒,仿佛王宫上下都披上了一层寒衣。
回想在山顶的一年,其实也是如此,与天地相比,小小的宫闱只是其中的一隅,但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念初尘此番伤的太重,他的心脉受损,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活不过三日。
那日念初尘的问题扶羽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浅浅答了一句,“若我不死,我便不会离开。”
看到念初尘心满意足地笑,好像得到了自己心爱之物的孩童。
扶羽知道,念初尘于感情比孩童还要单纯,他若喜欢便是占有,不会有寻常男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对她也是如此。
他瞒着扶羽做了这么多事,不过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不想大人发现,遮遮掩掩,却越来越糟糕。
但也记得,那日极天海畔,他奋不顾身地救下自己,连最后的心脉都不守了。
扶羽叹了口气,看着病榻上脸容憔悴,眼窝深陷的男子,紧握住他的手,眼尾微红。
念初尘一直都是睡睡醒醒,醒来时也是拉着她的手,他不怎么讲话,却好像怕她跑了似的,抓得紧。
少年愈发清瘦了,在山顶的一年她帮他养回了一点肉,现在也都消耗掉了。念初尘瘦骨嶙峋的模样,若不是他身材比例完美,看上去皮包骨一样。
他握着她的手,眸光在她的眼中流转,带着满意。念初尘看着她笑,是真心实意地笑。
念初尘知道她吞食了天精石和地精石,完全可以渡他灵气,可是他却没有要求扶羽为他做过什么。
躺了一日,扶羽听他稚气又怅然地轻笑,“你等着我,我睡个几万年就能醒来。”
天灵三阶的仙者,不会魂散,沉睡也只是为了休养,念初尘睡个几万年可能真的会回来。
可是这殇阑阙怎么办?
她可以等,殇阑阙无主,百姓怎么办?
扶羽只是笑笑。
她这几日一直在掂量念初尘的病情,天精石和地精石虽然让扶羽恢复到了神女的修为,容貌也变了回来,但这副身体毕竟不是她自己的。
她还须勤免修炼。
若想让念初尘恢复到正常人,恐怕得舍了她一身的灵气,还会折了她的寿命。
这些扶羽其实不在意。
如今踏星辰的死因已经清楚,林启楼受了重创,六天皆知他的恶行,他也再难掀起风浪。
功成,当身退。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舍不得,从来潇洒,身随心往,何时这般犹豫过。
幽蓝玉闪烁一下,声音也悲凉起来,“你要想好,你若救了他,就要舍了三千发丝,而且寿命活不过半载。”
扶羽点点头,“我知道。”
她自己的灵气她知道。
幽蓝玉暗声问,“你若死了,让他如何?”
扶羽垂着头,握住沉睡少年的手,久久不语。
幽蓝玉又说,“有时候,同生共死也是一种福气。”
扶羽摇头,“我不能让他和我同生共死,他是殇阑阙的王,他有责任保护他的子民。”
幽蓝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夜晚薄幕,扶羽守在念初尘床边,岁末和雪娃进来几次,她都一动不动。
不吃也不喝。
半年。
至少他们还有半年。
第二日,扶羽终于走出了乾坤院,原是白灵淼求见,她也想见见曾经的故人。
乾坤院外,白灵淼一身素衣,她站在萧瑟的苍树前,身后是纵横交错的枯丫。
她安安静静地站着,不似从前那般嚣张凌厉,反而温和地看着扶羽。
记忆有如卡断的片段,扶羽一时间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面前的这张脸,这副温婉的容颜,曾几何时,楚容也曾如此。
但她不记得楚容有做错事的时候,楚容做事总是稳妥规矩,从不犯错。
她抬起头,眸尖一颤,见白灵淼上前一步,垂着头唤她,“姐姐。”
扶羽移开眼,声音肃冷,“不必叫我姐姐了,过去的事我可以不介意,但从今以后,你若再对我不敬,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我明白,阙主救下我时,就警告过我了,不让我再作恶。”白灵淼垂着眸尖,浅淡一笑。
虽然记忆不在,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能重活一次,她已经感激涕零。她不是白灵淼,又怎会作恶?
印象深处,她也是一个善良的人。
白灵淼看着扶羽的目光流满了温暖,记得她在洞穴里救过自己,果敢又坚毅,是个勇敢善良的女孩子呢!
她说,“爹爹让我来,向姐姐道个歉,我是不是打扰到姐姐和阙主了?”
扶羽不知道林启楼为何会找上白灵淼,但从前在白家白灵淼的确想白浅栀死。她若不是有这份坏心思,也不会招惹林启楼那种邪物。
她转开眼,“没什么事,你回吧,以后不必来了。”
说完,她转身拾阶而上,手心慢慢握起,眼尾染了一抹殷虹。
她这一走,怕是没有往生了,楚容也好,白灵淼也罢,都将淹没在烟波中。
痛也好,乐也罢,都会在她梦回天地间徘徊。
上一世,这一世,皆是如此!
白灵淼走到殇阑阙的王宫,这里的每一花每一草都让她觉得熟悉,她盯着这些花草,宫殿的格局建筑看了半晌,突然间,头疼欲裂。
仿佛有无数种力量在她的脑海中拉扯,要将她扯成碎片。
疼,真的很疼!
白灵淼扶着树干,脸色苍白,仿佛有些记忆正在一点点涌进脑海,可是信息太过庞大,以至像洪水般冲击着她。
深吸了口气,身后有人唤她,“白二姑娘。”
白灵淼转过头,看见一身褐衣的男子向她走来,她端正站好,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何大人。”
何子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犀利的目光穿进她灵魂深处,他沉声一字一字道,“你不是白灵淼。”
白灵淼一惊,生怕何子庸看出破绽,好在她临危不乱,淡定道,“何大人是否喝多了,我当然是白灵淼,”她福了福身,知道不能久留,“车轿还在外面等着我,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不惊不慌地转身。
何子庸看着她的身影沉吟,直到白灵淼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微微睁大。
竟然是她!
回到寝殿,念初尘还在晕迷,扶羽屏退了所有人。
她将念初尘从床上扶起来,扶羽大盘于床上,与念初尘面对面坐好。
少年耷拉着脑袋,狼狈病弱的样子好像枯槁,但他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依旧如月如华,流动着皎皎的浮光,苍白的轮廓勾勒出虚化的脸骨,好似殿外颓败的花,柔软无力。
扶羽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他扶起,此时她的三千发丝垂落,身上单薄的纱衣在缦帐中缓缓流动。
她抬起手,指尖抚摸过少年的脸颊,触手冰凉,像化了的雪。扶羽转过头,床头的小铜镜中映出她此时的面容。
她看见铜镜中的脸,专属于扶羽自己的面孔。白色纱衣的少女,如画般的面容,眼中也多了几分不舍。曾经扶羽没有情丝,甚至母亲的刻意疏离与谦恭下士,让她连亲情都很淡漠。那一世她决定与千陌寒同归于尽,似乎没有一点犹豫,更不要说此时的怅然。
在扶羽的点点落花中,还有一身彩衣翱翔在天空中的玲珑翼。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玲珑翼化作天精之髓,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心中的怅然又在加深,扶羽握紧手掌,眼眶暗红。
扶羽一只手摁在念初尘胸前,缓缓灵力从她身体里流出,有如丝发般一根根进入到念初尘的身体里。
幽蓝玉看着扶羽。
她的一头乌发随着灵气在慢慢减少,稀疏而斑驳。这些乌发有如被一根根拔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扶羽闭着眼,掌心中的灵力滚滚如岚,她雪白的脸上逐渐苍然,有如乌发一般,也在渐渐衰褪。
念初尘吸收了扶羽的灵力,脸色倒是红润起来,在灵力中有如倒拔的垂柳,挺立起背脊。
它叹了口气,扶羽的灵力若是全部流失,她的一头乌发可能也会化作乌有,此后再难生长。
想想她的倾世容颜,却顶着光秃秃的头,这副画面让人不忍直视。
转眼间,扶羽的灵力全部耗尽,她慢慢睁开了眼,对面的少年生机盎然,精力充沛,灵气丰满。周身的气泽还是天灵三阶。
他果然恢复到了当初的修为。
扶羽嘴角动了动,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旁的铜镜。
镜中少女依旧一身白纱衣,三千乌发褪去,头顶一阵寒意袭来。
她咬紧了牙,心里是迟来的酸涩,扶羽眼尾一抹红光,却让她咽了回去。
女为悦己者容,她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念初尘见了会作何感想。
或许他又会说她是小怪物了。
扶羽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像小怪物呢!
她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心尖一团燃烧的火,扶羽转过身,吐出了一口血。
一只手撑住床延,耳边传来了少年一声长长的呼吸。
注意到身边的声响,念初尘已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瞥见少女此时的模样,以及地上的一瘫血水,念初尘神色一讶,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少女水润若秋水的桃目下,乌羽般的双睫垂敛。她的容貌本就不真不实,好似天边的云,又恰似山巅的岚,虚虚实实中,唯有她一双澄明似剪的眼眸,不管是小怪物,还是修罗镜中的变化,不管是白浅栀还是现在眼前的女子,眼神是不会改变的。
没有了云鬓,她的脸骨更像玉雕的一样,每一寸肌肤都是完美的临摹,念初尘读过许多诗书,可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竟找不出一首诗可以形容她的美。
以他精湛的画工,可能都画不出她半分风姿。
念初尘的喉间一紧,眼眶微红。
扶羽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垂着眼平静道,“别看了,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个小怪物。”
念初尘笑,拉过她的手,声音发紧,“你一直都是我的小怪物,”他看着她的头顶,心尖划过一阵热浪,“小怪物就小怪物,我就喜欢小怪物。。”
他曾尝过无尽的夜,和冰冷的水,他的生命里几乎没有阳光,他在黑暗的冰洞中挣扎,希望看到一丝半点的光。
扶羽与踏星尘不同,踏星尘给他的爱是最湿暖的日,而扶羽给他的,却是黑暗破晓之后看到的曦。
他曾厌恶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厌恶她们的脸,更厌恶她们的靠近。而她却完全不同。
从黑暗褪去晨曦到来的那一刻,她是他从冰冷与黑夜中醒来的梦,忽明忽暗,却推不开也打不碎。他不敢看她,却渴望看她。
每次看见她,骨髓里的恐惧都在一点点地瘙痒他的心,让他想要扒开恐惧的外壳,探索自己未知的世界。
扶羽抬起头,只微微一笑,马上移开了眼。
心中的酸胀感翻腾,刚刚压回去的瑾凤之心让她再次痛苦起来。
念初尘命人给扶羽做了一个假发,和她之前的乌发一模一样,头发也是从真人头上剪下来的,同样丝滑,同样柔软。
扶羽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一头假发,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她不禁感喟,这世上除了五脏六腑,有什么是不能复刻的。生命可以复刻,岁月可以复刻,就连感情都可以复刻。
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念初尘应该会痛苦,但是过一阵子,他或许就会忘了。
此时念初尘不知扶羽心中所想,他正在书阁翻阅着书籍,终于从一本书上找到了治愈扶羽的方法——
以灵蓄灵。
用结灵息草的灵气补充扶羽所亏损的灵气,但是补多少就得看她亏损多少。
回到乾坤院,念初尘没有犹豫,马上吩咐岁月,“去把殇阑城里全部的结灵息草找来。”
岁末惊讶道,“可是殇阑城没有了结灵息草,百姓怎以办?”
念初尘冷漠地看他一眼,完全没有考虑别人的死活,“那就看他们的命了。”
岁末一阵愕然。
念初尘允自冷笑,别人的死活与他有关吗?他只要扶羽活着,其他人死了就死了。
不到一日的时间,岁末就把殇阑城的结灵息草全部摘下,做成了一簇簇的花团。城中百姓大哭大叫,官车被包围住,久久动弹不得。
城楼上的念初尘俯视着下面,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握紧了拳,丰厚掌风向着城下而去,偏躲过了官车,炸向周围百姓。
顿时,殇阑城中尸骸遍布,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岁末一脸为难,将结灵息草交给念初尘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少年仿佛没事发生过一样,将这些结灵息草的灵气化作一颗药丸。
他把药丸拿在手里,抬眼仔细端详,“岁末,这件事不要让浅栀知道。”
岁末满头冷汗,“阙主,现在百姓都在王宫外大吵大闹,朝中官员也在殿外等待,这样不是办法。”
一旦闹起来,恐怕骗不过扶羽。
念初尘清冷地瞥他一眼,“那就都杀了吧。”
岁末睁大了眼,满眼不可思议,“阙主”
念初尘虚抬了手,对岁末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嘘,小声一点,我怕这灵气会吓跑。”
岁末全身一个战栗,他盯住念初尘那张无动于衷又有些兴奋的脸,直觉念初尘魔怔了。
扶羽坐在勤政院里,已经嫁给岁末的雪娃还在一旁服侍她,只是一边服侍一边哭。
雪娃最掩示不住情绪了,她知道扶羽快要不行了,哭得眼睛都肿了。
扶羽倒是开心,这几日她和念初尘相处的融洽,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嬉闹。
在她仅剩的几月时间里,她感到满足且幸福。
人最难看透的是自己,最难安抚的也是自己。
如果活着的每天她都能这么开心,死了也知足!
念初尘过来时,给了她一颗药丸,少年盈玉般的面容,眼尾笑得开朗,“王嫂,这是宫里最好的丹药,可以补气养血。”
扶羽低头看药丹,她的病不是药能治的了,可是念初尘的一片心意,她又不好婉拒。
她抬手想拿过来,念初尘手掌一抬,让她了个空。
她狐疑地撩起眼。
少年眼中有几分狡黠,笑得奸诈,下一刻,他将药丹咬在两片薄唇间,俯下身,碰向她的唇。
雪娃见状,福身退下。
小丫头走到外面,眼泪还是止不住。
如果小姐没事,该是多么幸福。
扶羽面色一红,接住了药丹,刚想伸手推开他,念初尘的大掌却揽住了她的腰身,轻轻往自己怀里一带。
药丹是滚进了她的喉咙里,可是唇齿间激烈地吸吮也让她喉间痒痒。
她轻揽着他的脖颈,被吻得气虚无力时,念初尘还是不肯放手,好像要将她嚼碎咽进肚子里。
她无力招架,只能攀附在他的身上,任由他欲取欲求。
夕阳西下,寝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扶羽在念初尘的怀里喘息,她垂着眸,目光落在他的胸前。
她听见念初尘粗重的呼吸,下一刻,眼前景象一转,她的身体被念初尘打横抱起。
扶羽抓住他的脖子,下意识地扶住自己的假发。
少年目光混浊,轻浅的眸尖透出几点□□,他盯着她的唇,如鼙鼓般的心跳声在扶羽耳边响起。
他手一紧,眼中的幽暗光芒流转,带着侵略。念初尘抱着她,一步步走向床榻。
扶羽顾不上多想,她担心自己的假发会掉,一直被放到床上,她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你别”
“别什么?”他声音沙哑,大掌一推,将扶羽推到了床上。
少女没有防备,假发掉了下来。
她雪白的脖颈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眼尾高高挑起,流转的眼波千娇百魅,深深地勾住少年阙主的心。
她抬头寻找自己的假发,脸色羞红,神情羞赧且微嗔,似乎对念初尘有些小小的不满。
但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顿时又被气笑了。
念初尘被这莫名的笑声感染,伸手去掐她的脸,“你笑什么?”
扶羽睨着他,跟一个光头的人躺在床上调情,难道还不好笑吗?
笑了一会儿,念初尘的手抓住她的腰身,扶羽垂下眼睑,漠不作声。
少年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一震,仿佛被利刃穿刺。
他慢慢放下手,撑在床上,无辜地眨了眨眼,“王嫂,我不懂,你教教我。”
他看到少女露出了羞愤又不知所措的神情,乱玉般的眼眸不知盯向何处。她咬着自己红润的唇,转开了眼,“你又戏弄我。”
念初尘点点头,有点遗憾,“原来王嫂也不懂。”
他离开她的身体,从旁边抓来一床棉被替她盖好,眼中柔得像缠绵的雨,“你睡吧,我去看会书。”
他从床上站起来,见少女一双美眸还在盯着他看,带着狐疑。
念初尘转头调笑,“春宫图。”
在棉被里像兔子一样的女子脸红了,他转身走出了寝殿。
走到花园时,他暗暗叹了口气,明亮的眼低低垂下,眸尖一点怅然。
她不愿呢!
见念初尘走了,扶羽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床上的假发,神色低落。
不是不愿,只是男女交合,精灵之气也会传递。他才刚好,不能又把气泽渡给她了。
一连几日,扶羽都在服用结灵息草的丹药,可是见效缓慢。
岁末见念初尘沉默不语,着急地问道,“阁主,这结灵息草到底能不能治白姑娘的病?”
念初尘抬起碎玉般的眼,点头道,“能,只不过太少了。”
“还好,差不多整个殇阑阙的结灵息草都在这里了。”他想说,再多就不是殇阑阙能力所及了。
念初尘眼中划过一抹狠戾的坚定,“殇阑阙的结灵息草不够,我就去千疏阙要,去冥天要,总能救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