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她拉着春堂往外走。
夜晚的风格外的大。
春糖心如擂鼓,两只耳朵轰隆隆的。几乎可以同这呼呼的风声较个高下。
她跟在唐新月身后,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今晚没有月亮,天地间一片黑暗。
唐新月一手拉着春棠,一手提了盏灯笼,是盏白色的兔子灯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灯光并不强,却难以忽略,漆黑的路被照的格外的清晰。
唐新月的手很大,上面有着厚厚的茧子。虽都是茧子,同她手上的似乎又不太一样。
这条路不知道有多长,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唐新月在前面一言不发,春棠也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思绪纷杂,一会儿想起魏时安一会儿想招娣一会儿又想起面前的唐新月。
不远处有淡淡的白光,春棠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等她瞧第二眼,走在她前面的的唐新月就停下了脚步。
“你看见了吗?”唐新月声音很稳,“现在知道要怎么才能看到鬼魂了吧?”
春糖心跳的更厉害。
被唐欣悦握住的手心濡湿,春棠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发光的地方。那是一片小树林,夜色深重,树叶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哀鸣,他们曾经路过这里好些次,即使是白天,这也也是阴森森的,鲜少有人来。
阴森树林里有白光溢出来,春棠听到唐新月的声音:“白色的光是鬼魂,淡黄色的光是你弟弟。”
春棠仔细瞧,良久,才瞧见了一点点淡黄。那黄光很微弱,在挤得满满的白光掩盖下,几不可见。
春棠拉着唐新月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瞧见人影,招娣站在树林中,树林昏暗,走进了,那点白光变得越发微弱,不仅照不亮周围,而且似乎下一瞬就要被黑暗吞噬,招娣小小的身影站在其中,四周都是参天巨木,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仰着头,目光看着虚空,像是在同人交谈,春棠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只能看到微弱的白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压抑和恐惧。
魏时安正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像是没了知觉。
招娣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到春棠,目光一瞬间变得非常慌张。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春棠无暇顾及,她在看到魏时安的那一刻就扑上去了,手指触及,还是温热的,也有鼻息,心下才放了心。她抱起了魏时安,转身朝唐新月走去,声音中不免带了些哽咽:“得找个大夫瞧瞧。”
招娣的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唐新月看了看魏时安,安慰春棠:“没事儿,你先回去。”
“那你呢?”
“我先把这里解决。”唐新月这么说着,歪了歪头,手握成拳,又松开,夜风猎猎,她的高马尾被吹起来,和着夜风一起起舞。
春棠抱着魏时安往前走了几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低,她说:“你不走吗?”
微小的声音都被风压得很低。招娣知觉内心悲痛,她有一瞬间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的幻觉,又想或许她不是在同自己说话呢。
她看着春棠远去的背影,咬了咬牙,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唐新月甩了甩手,双手抱臂笑了一声,跟在了后面。
乌云散开,月亮慢慢探出头来,朝人世间洒下一点光亮,几人的身影都被拉长。
招娣看着春棠的背影,春棠这会没有等她,她只能咬着唇奋力追赶,身旁跟着几个慢悠悠的白色光团。
马蹄声响起,有马停在春棠面前,她抬眸,昏暗的月光下,她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只依稀能认出是个男子,一袭黑衣,上半张脸被黑色面具挡住,他立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瞧着自己。
春棠被动停住脚步,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身后唐新月的声音:“沐洲!”
不知是不是春棠的错觉,又或许是这夜晚的风实在是太大太冷,她仿佛从唐新月的几个字中听到了凛冽的寒意:“谁教你这么骑马的?!”
“扶音,”唐新月又道,“带着这小姑娘和她弟弟去回春棠,找黄大夫。”
“是!”有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春棠看向从马上翻身下来的女子,也是一袭蓝衣,脸上的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但无论是从身量还是声音看来,年纪都不大。她利落下马,同唐新月一起帮助春棠和魏时安一起上马,马很高,虽然很温顺,但她上马时还是有些磕磕盼盼的,等她和女子坐稳,唐新月才把魏时安递给春棠:“去吧,别怕。”
招娣没见过春棠这幅模样,心中越发酸涩,终是忍不住开口:“他只是睡着了。”
春棠吸了吸鼻子,看着她,没有说话。
魏时安眉头紧皱,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马蹄声响起,周围的风变得更加迅疾,这是春棠第一次骑马,耳边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坐稳了!”
载着三人的马疾驰而去,招娣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
唐新月回头,瞧见招娣身后的团团白光,又看向招娣呆滞的脸:“我们聊聊?”
招娣收回目光,沉默点头。
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四个,走了一个,剩下三个也在唐新月的示意下各自散开了。唐新月同招娣往他们暂住的小屋里走,她手中依然提着那盏兔子灯,招娣的目光放花灯上,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只觉得好看,灯很亮,她瞧了很久,都没有发现蜡烛在哪里。
两人走到屋里,呼啸的风被隔绝在外,唐新月瞧招娣,瞧着她身后的那七个光团。光团时大时小,她看的并不真切。
但是凭数目也能推测出来,这到底是谁。
唐新月看招娣:“这是你妹妹?”
招娣看到唐新月的目光漂浮在半空中,就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去辩驳什么了,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是以也没有怎么害怕,反而有种解脱感。
她自小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长大,被养的唯唯诺诺没什么胆量,虽然在几个妹妹的帮助下她能做到许多平时不能做到的事,但她本质上还是那个普通又怯懦的小女孩。
她娘摔倒的那一刻,她心里有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放松,但随着而来的就是一股巨大的不安和害怕。
她问唐欣悦:“我会去坐牢吗?”
“你想去坐牢吗?”
“我想去!”招娣看向唐欣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只想离开这里!”
小姑娘脸上有了点肉,不过还是偏瘦,一双大大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
光团慢慢的飘到她身边,围住了她。
招娣讲起了她的故事。
这其实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每年每日或许都会有相似的事情发生。
打从招娣记事起,她娘就一直大着个肚子。她知道她娘这是怀孕了,她已经记不清又多少人来同她说过这些话了,她们说“你娘生下弟弟就不要你咯。”“你喜不喜欢弟弟。”“他们家就是没这个福气。”
她爹她娘她奶都想要个弟弟,可每一次生下来的都是妹妹,妹妹很小,有的红彤彤的,有的白嫩嫩的,还有的皱巴巴的。但无论哪一个,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等奶奶骂够娘了,就会骂骂咧咧的把妹妹抱走。
刚开始时,她不知道奶奶带着妹妹去哪儿了,第一个妹妹出生后,她甚至以为奶奶是带妹妹去玩了,可当天晚上回来的只有奶奶一个人,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妹妹,问起来大人也只会不耐烦地让她滚。同样的事后来又经历了几次,她奶奶许是也烦了,不再顾及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儿扔到水盆里溺死了。小小的婴儿明明才出生,眼睛都还没睁开,却发出了尖锐的呼叫声,招娣伸手想去把她捞出来,却被她奶奶一脚踢远了。奶奶拿着扫把打她边打边骂。骂她没出息,又说整天好吃好喝养着不听话就算了还跟她唱反调了,骂着骂着就骂远了,又开始流着泪冲她娘那屋咒骂道肚皮不争气。
招娣不知道她到底在骂谁,不知道她到底在骂什么,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小妹妹在哭,像是在她脑海里哭,哭的他头晕目眩,哭的她心碎欲裂。
打在身上的力道渐渐变轻,哭声也渐渐消失。
招娣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像一滩烂泥。
奶奶走了,这个小妹妹也走了。
洁白的梨花从天上飘下来,飘到地上,飘到招娣的脸上,飘到不远处的那个水盆里。
风声呼呼,像是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