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
“那怎样算是背叛?杀了寡人才算?”我言辞依旧充斥着她最厌恶的讥讽。“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痛苦,必须要让寡人也尝尝?”
在这个世道,女性无异是值得同情的,因为女性的地位无论高低,似乎都是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
“你为万千苦难中的女性发声,寡人很钦佩。”我抬起眼正视着她,“但是,你愤怒、你不满、你崇尚自由,这和你招蜂、和你偷情、和你伤害爱你之人,没有半分关系。”
莫离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她坐了下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匀儿对七郎的感情,并不是假的。”
“寡人知道。”我不否认,“但王妃对其他人的感情,也是真的。”
她默认了。
我淡笑道:“王妃能同时对许多人动真感情,这是罕见的才能。不过,即便是寡人,也一时难以接受。寡人的心胸,确实是太过狭隘了,还请王妃见谅。”
我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她。
此时的我,已然是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莫离姑娘的恩情,寡人会放在心底。但强颜欢笑,寡人实在装不下去。你你走吧,我们的婚事,不会有闲人知道。”
那是一纸放妻书。
《龙律》中,离婚有三种方式——
一是“出妻”,也就是休妻,有“七出、三不去”之规定。
“七出”是指妻子满足七种条件之一即可休——不顺父母出、无子出、淫出、妒出、有恶疾出、多言出、盗窃出。
“三不去”是指妻子满足三种条件之一不可休——无娘家可回,无依无靠的;为公婆服过三年丧的;与丈夫同甘共苦,后来家里富裕的。
二是“和离”,即夫妻和议离婚,丈夫须签“放妻书”。因无故休妻违反律法,所以“和离”常被休妻者滥用,作为掩盖抛弃妻子的手段。
三是“义绝”,即恩断义绝,适用于夫妻双方家族产生仇恨,无法继续相处的情况。官府审理通过后,即刻强制离婚,不离将受律法惩处。
我写一纸放妻书,即是“和离”。
莫离看着纸上拙劣的字迹,喃喃念道——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眼角渗出的泪,化为次日的瓢泼大雨,浇在我本已冰冷的身上。
雨雪交汇,阻隔了嚎啕之声。
顶着雨雪巡夜的卫士们从我身旁走过,想问却又不言。
我独自在雨中蜷缩,翻滚,爬行,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觉,在几乎凝固的血液里久久不散。
眼前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把上雕着繁复而精美的纹案。
伞下是长姐居高临下、威严无比的脸。
她俯瞰着我,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当真喜欢她么?”
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喜欢。”
“不是喜欢?”
“是很喜欢,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想要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永远陪着我,错了吗?”
“人错了。”
“她常常说,我对她很重要。”
“她对其他人也这么说。”
“什么事都逃不过长姐的耳目。”
“一向如此。”
又过片刻,长姐投来平易近人的笑容,伸出手道:“起来,和本宫回家。”
我卧于刺骨的寒雨中,一动不动:“我想自己待会儿。”
话音未落,我的脚踝已被她那纤细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整个身体被拖行着,一路向西而去。
当意识稍微有些清醒时,已是次日清晨。
莫离已收拾好东西,与胡奴在府门外迎接,尽最后一次礼仪。
还未等我伸完懒腰,坐在一旁的长姐早已抽出靠背上的金镡凰翼剑,朝莫离直斩而去!
一旁的诸人齐声惊呼,迸出一身冷汗。
莫离命悬一线之际,那巨剑骤然止于半空之中,又引出一声惊呼。
剑刃停在了我的额头处。
我直视长姐愤怒的双眼,不闪不避:“她救过我一次。”
长姐的剑,霎时间又回到华轿靠背上的鞘槽内。
她只望着莫离,方才的杀气被隐藏得一丝不漏:“下次,本宫便不会手软了。”
我望着远去的华轿,望着莫离落寞的背影,望着散去的胡奴,只觉得
舒坦了。
我面朝灰白色的晴空伸了个懒腰,如同做完一个令人心碎的梦。
梦里的人,似乎并未存在过。
卢熹微站在我的身边,又叹又笑:“下一次,王爷还是挑个单纯点的女孩吧。”
我面上的笑依旧未消散:“少说风凉话了,哪里有那么多单纯女孩可以挑。寡人只觉得无聊透了,怎么办?”
卢熹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显然藏着什么坏点子:“当然是做王爷最擅长的事。”
“寡人最擅长的事?”
“惹事!”
“惹事?”我揉了揉下巴,“是了!最近武林上被传得最凶的那位,是叫什么来着?”
“大概是‘拳剑无双’于达平。”
“不错,就是他!”我激动得右拳砸左掌,“这个于达平倒也神秘得很,只闻在江湖上好行侠仗义、结交群豪,但真实面貌,连天蛾卫的探子也没有见过。”
“江湖之上,面子才是最大的腔调。除了‘铁拳无双’樊烁烈老爷子外,似乎许多诨号‘无双’的,都是武功稀松平常但受人尊敬的以德服人之辈。”
“既然都敢号称‘无双’了,是骡子是马,寡人得把他拉出来溜溜。若真是武功稀松平常却又德高望重之人,大不了寡人故意输给他便是。”
“王爷这是要广贴布告?”
“虽说最终可能得给这于大侠面子,但战书嘛一定得写得有娱乐效果才是!没错,就那样写!”
我转身带起的风冲散了卢熹微的幻影。
回到书房,我提笔而书——
「战书:
素闻江湖有阿猫阿狗自充大侠,名曰‘于达平’,还起一诨号‘拳剑无双’,着实让人笑掉大牙也!
本人不才,但愿意为除招摇撞骗、正武林风气尽一份绵薄之力!
明年二月初八申时二刻,还请于大侠与本人在松阳山金冠寺顶一决高下!
生死状乃武林陋习,届时无需签订。在下定会处处相让、点到为止,以防将无双大侠打死打伤,还请大侠宽心!
——三峡派掌门,霍见飞。」
数字写完,只觉一气呵成。
我猛一顿窃喜,实在忍不住,便捂着嘴,尖声尖气地坏笑起来。
笑了几声,顿感疲惫。我打了一个哈欠,便闭目靠在椅背上,打起了小鼾。
这才没打几声,一个黑影便带着狂风从房梁一跃而下!
我还没来得及将墨迹未干的生宣抽走,那黑影便已踩在纸上。
我暗暗叫苦:完了,得重写。
匕首刺眼的银光背后,是刺客惊诧的眼神。
我左手出一招“青蛇反噬”,死死钳住了那只纤细的手。
“刺客?还是个女的?”我的五指还在一点一点地加力,“可惜了你这纤纤玉手,本王会很享受它里面的骨头一点一点碎掉的声音。”
刺客眉心渗出的汗,顺着鼻梁两侧浸入那严严实实的黑色头巾中。
我趁她强忍阵痛的间隙,右手一把拉开了她的蒙面。
是她。
那个巴州码头乘船而过的,梦中黑衣行刺、白衣起舞的,无甚特别的农家少女。
她像是和我一般年纪,相貌平平,两耳招风,皮肤并不白皙,颦蹙亦不动人。
我没有闲心再欣赏这张无趣的脸,索性放开了手,与她水灵的双眼对视着。
冰冷的匕首尖部,已被我苍白皮肤下的血液烘得微热。
女刺客握着凶器的手没有继续发力,但也未把它从我皮肤抽离。
她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但不发一言的我,让她迷茫了,迷茫得不可救药。
她居然闭上眼,咬牙道:“我既已失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略带浑浊的童音,也是农家少女所独有的。
我忍不住提醒道:“姑娘,这事儿您没弄明白。”
她看着我,满眼困惑:“什么事?”
我指了指喉咙上的匕首:“姑娘再往前送一分,本王便一命呜呼了,又为何要说自己行刺失败?”
“你早知我在梁上,又何必出语相讥,硬说我杀得了你呢?”
“你到底杀不杀?”
她淡然得很固执:“我杀不了你。”
我很急躁:“不,你杀得了!”
“杀不了!”
“杀得了!”
二人双眼对峙,争论了几个来回。
她最终还是绕回了原点:“你想怎么样?”
我急于让她的脚从书桌上拿开,催促道:“寡人想放你走,你快走吧。”
她定在原地,显然不信我会真的放了她。
气氛再次凝固起来。
一个忘了很久的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那干脆姑娘笑一个吧。”我开口道,“露出牙齿的那种。”
看她愣住,我严肃地解释道:“没开玩笑。你只要朝本王笑一下,就可以走。”
女刺客犹豫了,她漆黑的双瞳转得飞快,像是绞尽脑汁在计算着一个无解的难题。
那个难题的答案似乎也只是一句话——死马当活马医。
她试探道:“就是笑一下,没有别的?”
我淡淡笑道:“有是有,但你眼睛里并没有本王,定不会答应的。所以就当没有吧!”
她倒不急着走了:“我想知道是什么?”
“嫁给我。”
“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