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三手交叠隔后辈
醒悟后的失落,是成长的证明。
樊烁烈笑道:“今日之事,不过如戏文一般,是父老乡亲们生命中的过客。”
罗世深道:“但对徒儿而言不是。”
樊烁烈拍了拍徒儿的肩膀:“我们只是五大三粗的习武之人,不能像读书人那样煽动众人反抗恶人。我们自己的名誉,自己讨。自己的活路,自己找!”
话毕,他将腰间一对玄铁拳套交给罗世深:“都交给你了,如果你能活着。”
罗世深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他犹豫片刻,含泪接下。
话音未落,夏侯旭和夏侯彻两兄弟已齐手攻上!
夏侯旭使一套“落雨流星爪”,一对刃拳在空中划出道道银光,如群星尾迹,爪落之处如巨石撼击!
夏侯彻使一套“碎梦裂空掌”,两只黑蛛丝手套舞动如网,网盖八方,直击如空中裂痕,凭空画墨,掌到之处摧枯拉朽!
樊烁烈施展十成“黑魇白雾拳”,与二人战作一团!
他拳如其名,残影成幕,向阳如晨雾,背光如黑魇,即便招数使老,也不知拳击何处,一双空手,竟也能偶尔占据上风。
罗世深玄铁拳套早已在手,刚想上前相助,便被戴一对锋利刃拳的夏侯宣缠住!
顷刻间,气浪翻滚,邢台炸裂,木屑横飞如箭,在场者还未有“逃散”的反应,便已非死即伤!
罗世深和夏侯宣一手摚开碎木,一边远离三位当世一流高手争斗之地,兀自越斗越远,直到斗入林中,亦是未分胜负。
夏侯宣施展轻功在罗世深周围盘旋,时而骤然出爪,使一招“双星相引”,两爪迂回相击,方位着实刁钻!
罗世深只能勉强拆招,片刻功夫,脑袋便感到一阵眩晕。
他强自镇定,又缠斗片刻,整个人便猛地躺到了地上!
夏侯宣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两爪击空之际,不禁一惊,一惊之下,招数瞬间使老!
罗世深虽主修内外之“力”,但身法亦不弱,夏侯宣才露破绽,他便如鬼魅般起身,欺到对手身前,内力满蓄,一记“罗刹冲星”直击对手面门!
“黑魇白雾拳”的招数十分繁复,这“罗刹冲星”乃是其中最下乘的招数,没有之一。
“罗刹冲星”牺牲多次伤到对手的机会,只为反复积累内力于肘、腕,最后打出搏命一击。
这无疑违背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通识,也置出招者自身安全于不顾。
但恰恰是这最下乘、最拙劣、樊烁烈最想设法摈弃的杀招,却成为了罗世深引以为豪的绝技。
夏侯宣猛一斜身,险些没避过这致命一击!
拳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将他脸上的皮肉引得阵阵发抖!
夏侯宣不禁暗暗赞道:好拳!但也不过如此!
夏侯家的人,对樊铁拳的招式都多少有些了解。
这“罗刹冲星”,只有一拳。一拳未中,便胜负已分。
夏侯宣心中一笑:你输了!
但那罗世深竟无收拳之势,看似笨重的双拳竟能临阵转弯,接连打来,拳风宛若惊涛骇浪,一浪接一浪,不可断绝!
拳风所向,始终不离夏侯宣的脑袋。
夏侯宣大惊,连忙左闪右避,拳风已将他的面皮震得麻痒难耐。
大意之下,夏侯宣的动作不禁慢了半拍。
只能勉强躲避的他,动作愈来愈显凝滞,时间一久,不禁暗暗叫苦。
他的眉头才一紧皱,如惊涛骇浪般的铁拳已直击面门,避无可避!
顷刻间,仿佛世间许多条路都已被障碍堵住,夏侯宣只剩下“被一拳打死”和“同归于尽”这两条路可走。
他脑袋一空,便将右爪向前一击!
冰冷的三刃变得炙热,一种来自于热血男儿的炙热。
那份炙热顺着锋刃流到了他的手背上。
面部依旧在颤抖着的他睁开双眼,眼前是那枚硕大而沉重的铁拳。
夏侯宣将锋刃从对方血淋淋的右肩抽出,只问道:“为什么?你本可以杀了我的。”
罗世深道:“你救过我的命。”话毕,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又是为何?你本不会刺偏的。”
夏侯宣眼神闪烁,只答:“我不知道。”
谈话间,一旁的林间小路传来一阵鼾声。
二人转头一看,立在路中间酣睡的,是一个浓眉细目、鼻挺唇盈的少年。
那少年的腰间拴着夏侯旭的三爪刃拳和夏侯彻的黑蛛丝手套。
夏侯宣面色变得阴冷而沉重。
他知道那少年是谁。
突如其来的死寂,倒让酣睡者惊醒过来。
少年伸了个懒腰,整个人依旧昏昏欲睡、尽显疲态,如一头病狼。
夏侯宣咬着牙,冷冷问道:“田师兄,我爹爹和你师父呢?”
那病狼正是无剑门的首席大弟子田鸿冥。
田鸿冥道:“死了。”他瞥了罗世深一眼,又道:“樊老爷子也死了。”
他轻描淡写的时候,还在闭着眼、拍着嘴唇打哈欠。
夏侯宣和罗世深顷刻间全身发抖,地面的树叶也跟着颤动起来。
田鸿冥补充道:“无剑门的众师兄弟前去相助,也都死于樊老爷子拳下。”
夏侯宣怒道:“田师兄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为何不出手助我爹爹和二叔!”
田鸿冥只答:“我不知道。”
他分明还想解释些什么,但也不知从何开口。
于是他又睡着了。
三人回到刑场时,那里已是狼藉一片,周围不乏遗体和哀嚎声。
寒风萧瑟竟化火,燃却魔障与侠情。
樊烁烈、夏侯旭、夏侯彻三位宗师浑身血渍,永远地沉睡在残余的邢台之上,面色倒显出安详,甚至是满足。
夏侯宣端详着父亲的面容,起身道:“田师兄,我终究不如你想得开。”
田鸿冥止住了鼾声,突然说道:“我们三人义结金兰如何?”
这句话,出现在这种场合,很是荒唐。
敬爱的师长方才殒命,自己便要在师长面前,和才谋面的、仇敌的传人结拜?
对罗世深来说,这话简直荒唐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他却荒唐地“嗯”了一声。
他答应了,答应得很快。连身法卓绝的夏侯宣都觉得快。
夏侯宣问道:“为什么?”
罗世深回答:“我不知道。”
罗世深问道:“他们可有遗言?”
田鸿冥答:“没有。”
罗世深瞥了他一眼,只觉他昏昏欲睡,也无甚表情,于是又问:“你师父死了,但你并不伤心。”
田鸿冥答:“他既是师父,也是仇人。师父死了,我伤心。”
他才答完,罗世深已趴在樊烁烈的身上嚎啕大哭。
夏侯宣何尝不想哭,只是他看见父亲解脱般的表情后,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人在朝堂江湖,生离死别亦是常情。
但眼中的泪水,也是“常情”的一环。
父亲常说,宣泄感情时人是脆弱的,所以夏侯宣不愿哭。
从此,他的眼睛便像是一直闭着的,以挡住能流露脆弱的光。
夏侯宣道:“家父和二叔能与‘铁拳无敌’一决生死,倒也无憾。”
罗世深止住哭声,循着夏侯宣的话语,望向了樊烁烈还未僵硬的面庞,也看到了那一缕不易察觉的笑。
不是沉醉于武学之人,是发不出那种笑的。
罗世深明白,田鸿冥、夏侯宣自然也明白。
三位宗师被合葬在小镇的边上,他们的三位传人借着香,在此结为兄弟。
田鸿冥又朝天敬了香,在心中默念道:“爹,娘,大哥,请安心去。仇人已死,我无恙。”
三人身后,是面色冷淡的无剑门弟子,还有满带世俗之见、仍旧愤愤不平的樊铁拳门人。
双方才经历过一场兵刃相向。
直到樊师妹出面阻止,樊烁烈众弟子才停止了对无剑门和罗世深的喝骂。
樊师妹终究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她依然相信着罗师兄,相信着这个被父亲托付的少年。
她相信了,以樊铁拳二弟子于长空为首的众师兄弟便也相信了。
于是他们推罗世深为掌门,但罗世深拒绝了。
众人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于师弟比我聪明。”
于长空的确文武双全,心思与众师兄弟相比,还算得上是缜密。每次师父心情不好,他总第一个察觉,设法逗师父开心。
于长空乃带艺投师。他的身世没人知道,即便樊烁烈问起,他也不肯说。
樊老爷子倒也洒脱,没有立“弟子身世必须让师父知道”的规矩,只是门人不解,问他为何要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为徒,樊烁烈只应道:“不说总比说谎好。”
于长空的样貌少了些阳刚之气,拜师之时,众同门还拿他打趣,说他不像一个学武之人,倒像极了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待樊烁烈初试他的武功后,便没人再提他的样貌之事。
罗世深平日里着实欣赏这位师弟,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寻常人家所没有的味道。
于长空并不嫌弃罗师兄的嘴笨,二人常促膝长谈,久而久之,情同兄弟。
情之深,恨之切。当于长空看着罗世深与杀师仇人的传人结为兄弟时,不禁掏出匕首对准三人,脱口而出“欺师灭祖的叛徒”。
这种恨,在罗世深将玄铁拳套和掌门之位一并交予他时,顷刻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