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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惧悲爱恨半入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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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斯那多笑了,笑得很无奈:“我喜王爷今日不杀之恩。”

    我笑道:“大师怎么知道寡人不杀你?”

    “小王爷若想杀我,恐怕我早已垂地三尺。”

    “垂地三尺?那叫‘人头落地’!”

    众人忍俊不禁,除了刀家二小姐。

    她不由分说,当场就要发作,幸而董先生再次出手阻拦,阿斯那多的颈上才只又多一条血痕,性命无碍。

    二小姐喝问道:“董启超,你什么意思!”

    董先生额上渗出数粒汗珠:“二小姐问错人了。”

    于是她转而瞪向我:“七王爷,你什么意思!”

    我道:“他可以不用死。”

    “突杰尔蛮狗在中原烧杀掳掠,而这厮是蛮狗的头头,何以不死?”

    “二小姐说的那人已经死了。”

    她用刀尖指着阿斯那多,质问道:“死了?那他是谁!”

    我道:“他是救了尹先生、董先生和刘佥事的通灵上人。”

    二小姐几乎要气晕过去。

    她喝了碗水,慢慢平静下来,念在阿斯那多对三人确有救命之恩,暂且没再发作。

    阿斯那多叹了口气,学着中原人的模样作了一揖:“龙国民间,百姓多没有‘国家’概念。二小姐虽是女流,却有国恨。虽谈不上一腔正气,却也令人佩服!”

    刀素蓉偏过头,不想与其多话,但也没了刚才的激愤。

    我道:“诸位可知,我四年前随父皇和太子,以‘收复王土’为名在北方攻占的大片土地,原本便是属于突杰尔汗国的。

    那片土地上的老弱妇孺,寡人可是通通杀掉,一个都没有放过!”

    董启超和尹落霞两位儒士面上皆是一惊。

    董先生道:“这么说,在北境增置的新十六州,原来是……”

    “不错。”我接口道,“我皇师北上,原本只为收复北境十六州,但见突杰尔铁骑溃败之势,忍不住吞并了汗国水草最丰的土地,划为新十六州。”

    众人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段先生却面无困惑之色。

    他很清楚,天下的虎狼,无论是胡还是汉,都是一般的饥渴难耐。

    我两手一摊:“所以,两国其实扯平了。”

    阿斯那多叹了口气。

    我问道:“大师叹的是什么?”

    他道:“我少年好学,除苦练骑射外,还痴迷中原的语言、书画、兵法和武学,也算是小有所成。”

    “阿斯那”在突杰尔汗国为贵胄之姓,为“骁狼”之意。

    阿斯那多能如此广泛地涉猎中原文化,得益于其家中优越的条件。

    游牧草原的野蛮民族中,如此人才的确罕有,难怪汗国两次进攻中原,都对阿斯那多委以重任,甚至将三成的军队全部交予他来统领。

    阿斯那多叹道:“殊不知,涉猎愈广,陷得愈深。草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异于中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唯有我二者兼备,心口不一,亦想征服,亦想融入,痛乐交杂,心绪纷乱。”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语病。

    这种人没有语病的时候,往往是竭力想被人相信的时候吧。

    我最后问道:“大师爱的是什么?”

    通灵上人双手合十道:“余生。”

    于是他真的成了通灵上人。

    段先生收了折扇:“中原之酒,辛辣最多有两成;而汗国之马奶酒甚烈,辛辣最少有四成。敢问大师,此等烈酒该如何酿制?”

    通灵上人笑道:“我也只知皮毛。奶酒,以六蒸六酿为上品。酒之烈,以‘蒸’为重。置特殊器皿,蒸酒气凝于上壁,凝液顺导管流出,便多一重浑厚辛辣。

    我族人将酒作为饮食之最。在汗国,酒在诸人心中亦香亦甜,人前不可以用‘辛辣’这样的词来形容。

    汗国正值战时,对酒之传承、供应,管制十分严格,对如何酿制上乘酒液,我也并不甚解。”

    段先生的脸上短暂地划过一丝失望之色。

    酒足饭饱,我和卢熹微提了行囊,踏上南行之途。

    诸人出门相送。

    董先生作揖:“七王爷一路保重。”

    我回礼:“诸位安心养伤,段先生的酒肉管够。”

    段棋议负手而笑:“那是自然。只可惜,急着要走的小王爷是吃不到了。”

    我也笑道:“寡人堂堂亲王,下次拜访,段先生敢不招待周到?”

    “有何不敢?臣的扇子上题着什么?”

    “乱臣贼子!”

    众人相视大笑。

    ……

    破晓时分,巴州码头外薄冰似毯。晨曦薄雾,藏住两岸猿声。

    第一批商船撵着碎冰逆流而上,扶着两岸的山峡愈行愈近。

    南方湿热之地的冬日,空气虽不及北方寒冷,但夹杂着水汽的冷风却深入布衣,冻彻骨髓。

    前朝以前,重农抑商之风盛行。士农工商,乃是帝国长久以来的阶级排序。

    而前朝至今,帝国广开商路,贸易兴盛,重农抑商的观念却仍旧残留。

    中原的商人,一旦成为家财万贯的富豪,多会不计成本,为家中买个一官半职。

    这样做表面是追求光宗耀祖、族运昌隆,实际是想借手中权力谋取更多的利益。

    离题了。

    我在工头的吆喝声中,不停地扛动着木箱和皮袋,在码头和船只间来回行走着。

    诸人的汗水来回滴落,在木板上铺出一层均匀的盐白。

    盐白中映出的,是卢熹微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庞,和船客痴得凝固的脸。

    距我和卢长史那日南下,已过了将近一年。

    一年中,我二人游遍了好几个州。

    每到一个州,便换了平民的衣裳,在当地寻一活路,以谋食宿。

    而码头工,是我们在民间的最后一份活计。

    流水如墨,夕阳如雪。

    我装卸完一艘商船,看着它逆流而上,驶向天边。

    听工友说,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艘。

    船上人该回乡过年了。

    我晃眼间,见一艘小舟顺流而下,一农家少女负手立在舟头,面上无忧无虑。

    摇桨的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二人谈笑风生。

    民间的女子,我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少女相貌平平,两耳招风,皮肤并不白皙,颦蹙亦不动人。

    我正欲转身,余光遥见那少女说到开心之处,咧嘴露齿而笑。

    那笑颜……当真是凡间之物?

    我如同被一枚银针穿过胸膛,怦然心动。

    不等我定睛再看,那小舟早已留下两人的背影,化作镜中一束。

    后脑冲上一股暖流,我如酗酒的醉汉,头晕目眩。

    待我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吵醒我的并非透骨的冰凉,也不是呼啸的冷风,而是黑暗里,卢熹微腹中的咕噜声。

    四周弥漫着药味,所以我又病了。

    我病的时候,住的总是这上好的店家,一切打整得如此干净。

    所以此刻,我与民间再无联系。

    我睁开眼道:“你摆脱他们了?”

    他们,指的是天蛾卫。

    卢熹微果然没睡,“嗯”了一声。

    我笑道:“长着这样一张脸,倒成了麻烦的事。”

    烛光照亮了他俊美的脸,以及脸上凝重的表情。

    烛光也照亮了桌上的密信。

    我看见密信,当即收起了笑容:“他们还是找到我们了。”

    卢熹微道:“陛下若想知道王爷在哪,便一定会知道。”

    说话的时候,他的嗓子有些哽咽。

    我从未听过他这样。

    我闭上眼睛,颇为疲惫地呼了口气:“相别一年,不知如今的皇城变成了什么样。”

    卢熹微道:“王爷明知故问。”

    他语气似乎有些尖锐,尖锐得不大寻常。

    他继续说道:“太子一党,在陛下面前竭尽所能诋毁二皇子,常婕妤和计德妃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蛟呼王府不甘示弱,搬出王爷行刺二皇子之事来压太子。陛下没有表态。”

    “那寡人呢?”

    “王爷行刺二皇子,明面上是向东宫投诚,实则是暗助蛟呼王府争取主动权。所以王爷明面是太子一党,实则倒向了二皇子。”

    “太子救不了这江山社稷。二哥或许可以。”

    屋顶变轻了,少了一位窃听者的重量。

    卢熹微刚要追出,便被我出言拦住:“让他去吧。”

    卢熹微皱眉道:“万一探子是东宫派来的,王爷这步棋可就算走死了。”

    “卢长史刚才不还说,能找到寡人的,只有父皇么?莫非你想杀父皇派来的人?”

    “臣愚钝。”

    他的确愚钝了,愚钝得不太寻常。

    我问道:“有心事?”

    他道:“没有。”

    卢熹微自然知道,他是瞒不住我的。

    但他若想瞒我,我也只能故作不知。

    屋顶变重了。

    卢熹微潜运内力,如疾风一般夺门而出,径直冲上屋脊。

    顷刻之间,他又回到了屋内。

    我问道:“来者何人?”

    卢熹微道:“田鸿冥。”

    “人呢?”

    “睡着了。”

    谈话间,我已掀开被子,跃上屋脊。

    冬日无月,骨冻心寒。

    我开始后悔跃上屋顶了。

    如此冷的天,这厮是如何睡着的,没人知道。

    我低声寒暄:“田指挥使,别来无恙。”

    他闻声而醒,擦了擦嘴角的垂涎,作揖道:“七王爷,看来有人不想你回去。”

    “喔?”

    “太子殿下倒是极力想保七王爷,可总指挥使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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