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太医院访夜归人
卢熹微不解:“这是为何?”
我道:“父皇年少时去过万簿阁,也进过昔尘洞。”
“所以陛下知道昔尘洞里都有些什么。后来还有谁去过?”
“寡人年幼时,曾因好奇,让六哥偷偷带我去过。但离开时,不幸被天蛾卫抓住,遭到父皇一顿毒打。”
卢熹微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六皇子?”
我跃下屋顶:“是时候去探访一下六哥了。”
……
清晨,在太明宫南门,负责传达圣意的宦官当着百官之面,宣读父皇圣喻:
“太子神夜无忌、蛟呼王神夜流怜、蚺鳞王神夜唯渡,三人恃宠而骄,公然挑衅法度,擅杀朝廷大臣!
鉴于前左相赵德才贪赃枉法、通敌叛国,对太子、蛟呼王、蚺鳞王三人之过,不予深究。限三人一月之内不得上朝,早朝期间至大理寺服镜刑,望认真反省!”
镜刑,如其字义,便是面镜思过之刑。
对平民而言,这乃是本朝最轻刑罚之一。
对于达官显贵,却是堪称奇耻大辱的重刑。
曾有一些直言不讳的大臣,因言辞激烈,既得罪奸逆,也惹怒皇帝。
皇帝有心庇护,便判他们镜刑,这些大臣竟不堪受辱当场自杀。
我三人面对铜镜,静立于杂草之中,身后坐着负责监督的大理寺官吏。
我对着镜子做出各种怪异的表情,也不知自娱自乐了多久,终于熬到了早朝结束。
在回六王宅的路上,被解放的我欢呼雀跃。
大哥低声呵斥道:“七弟莫高声喧哗,若让父皇知道,定会将刑期再延上几日!”
我捂上了嘴。
一想到之后还要忍受二十九次镜刑,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二哥一如往常,步步威严,不可亲近。
我顿感无趣,便找大哥攀谈:“父皇为何不铲除奸党,反而让奸党之一的张贤良接任左相?一个不德不才,一个不贤不良,倒真是绝了!”
我这是明知故问。
大哥轻皱秀眉:“切莫胡说,父皇怎能单凭姓名任丞相?话说,父皇当年遵兄长遗旨,继兄登基,一上台便将把持朝政的宦官外戚诛了九族,杀得一个不留。”
“那段往事为弟听说过,真叫人大快人心!”
“虽人心大快,却也使得人才折损,军政动荡。以至于文人误国,只有某些‘奸臣’能处理的事无人处理,以致国力衰退。”
“杀则国危,不杀则皇危,那岂不是进退皆输!”
“历朝历代,又有哪位皇帝不面临如此难题?只得趁皇位安在,苦中寻乐;顺其自然,将运数交给天地罢了。”
一说起国事,寡言少语的二哥突然开口道:“太子倒笑得豁达。”
大哥一愣,遂彬彬有礼应道:“还请二弟指教。”
“敢问天下之事,上到征战治国,下到婚丧嫁娶,除去旱涝天灾,哪一件不是事在人为?
患病则医之,衣秽则洗之,从未有吃一药而百病永消,也从未有神水能使衣物永远干净。
膳需每日用,觉需每日睡,国事亦如此。
父皇曾云:制衡忠奸,使两者相互争斗,却又相互依存,使得人尽其用,政局稳固,此乃帝王之道。
人事物皆会变,贤臣会变成有德无才的庸臣、有才无德的奸臣、无德无才的恶犬。
反之亦然。
权臣势大而削弱,贪官深腐而肃清。留贤去庸,留人去犬,做而不绝,循环往复,绝无一劳永逸之理。”
这是二哥出生以来,在大哥面前唯一多话的一次。
所以大哥很开心:“孤终于明白,蛟呼王府为何人才济济。”
二哥冷冷地回了一礼:“太子过奖。”
行至皇城,大哥转向东宫,我便与二哥并肩东行。
二哥忽然沉声问道:“昨夜有结果了?”
我暗暗心惊:蛟呼王府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我答:“有了。”
“父皇已经知道了?”
“早已知道。”
他像是料到了一切,只是在印证自己的推测。
行至蛟呼王府,二哥问道:“七弟要去探望獬目王?”
他竟猜出了我的动向。
未等我答复,他便回府了。
二哥的心思,除了父皇,没人能看清一二。
我望着他威严的背影消失府门之后。
卢熹微回了相府,我只能独自用膳,顺便祈祷着三哥能凯旋而归。
但愿突杰尔人还保留着阵前单挑的荣耀传统——若带兵的突杰尔将军同意,两军便派出一名最强勇士进行生死搏斗,失败的一方必须退兵十里。
下挑战书这一招,不知道突杰尔人用得爽不爽,至少我在之前随父皇和大哥北征的途中屡试不爽。
不知有多少头顶“第一勇士”的突杰尔悍将,连人带刀折在我的狼牙棒下。
死在三哥枪下的只会更多。
当我从回忆中抽身时,父皇的“准”字已经呈至府门。
我着好衣装,北入太明宫。
太医院的四面由药房、医房等阁间围成,中间整齐排列着数栋皇家病房,每栋仅安置一个患者。
院内种着令人欢愉的陶菊,清淡的辅料之香弥漫四周。
各病房内起居之物一应俱全,始终保持着整洁敞亮。
我在内侍的引导下,踏进了牌匾上刻着“兴意阁”的病房。
摆放着仙草盆栽的隔断背后,六哥早已着好常服,站在八仙桌前等候我了。
眼前这薄眉小眼,长着一弯鹰鼻,神态略带忧伤,二十出头的男子,便是我的六哥——
天蛾卫总指挥使、六皇子“獬目王”神夜离煽。
他穿一身暗云月夜潮汐服,服上有海崖,海崖上一头银色獬豸独角对月,目光流出一种孤独感。
六哥轻功冠绝天下,身法举世无双,行走时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径自饮了起来。
现在,和四哥生前一样,六哥杯中的茶水也带上了药味。
他还是一如往常,向房门投去悲切的目光。
我不知道那目光是否能穿过漆门,到达他想要望见的地方。
我只能隐约地猜到,那个地方一定有让他流连忘返之物。
那里有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女子也说不定。
但他光是这样望下去,是没有任何用的。
所以我出口打断了他:“六哥昨日出去过?”
他几乎是立刻便回答了我:“去过,就在昨夜。”
“六哥伤势未愈,为何胡乱走动?”
“五哥及众宾客之死,实在蹊跷,显然是中了独门剧毒。但此毒物,满朝高手和神医名探,皆表示闻所未闻。
于是,我突发奇想——莫非是先帝时期的遗物?无奈有伤在身,父皇定不允许我亲身查探。
于是我出了下策,趁夜潜入万簿阁,妄图从昔尘洞库藏中取得一些线索。”
我很尴尬。
今日探访六哥,本指望从他话中套出一些真相,可没料想,他竟会直接道出昨夜行踪!
高,实在是高。
话已至此,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追问:“六哥可有线索?”
他叹了口气:“七弟有所不知,昨夜为兄潜入万簿阁,才盗得昔尘洞库藏明细,夏指挥使便当即闯进,与我交起手来!”
这与夏侯宣所说完全一致。
我只得故作惊讶:“喔?”
“为兄深恐显露武功路数后,日后会麻烦不断,便故意露出破绽数次。夏侯宣那厮也不愧是四大指挥使之一,当真难缠!寡人与其交手片刻,田指挥使竟也闯了进来!”
“夏指挥使和田指挥使怎会在万簿阁潜伏?”
“如今天蛾卫正全力调查两名亲王被害一案,夏侯宣和田鸿冥作为指挥使,心思缜密,能与寡人一同想到此事,也不足为奇。”
“那六哥是如何逃出的?”
“正是田指挥使闯进时,阁门开有一缝,我趁机鱼跃而出。可当我逃回太医院时,发觉藏在怀中的昔尘洞明细簿已消失不见!”
我蹙眉道:“定是被二位指挥使夺去了。”
六哥坦然一笑,笑得愁情满目:“只要此簿在天蛾卫手上,谁查都一样。”
我转移了话题,寒暄慰问了几句,便悻悻从太医院离开了。
卢熹微是个明白人。
晚膳之时,听完事情经过后,他便对我说道:“六皇子作为天蛾卫总指挥使,城府果然不浅,他为了消除怀疑,索性将此事全盘托出,这倒是个聪明的做法。”
我翘起嘴角:“只可惜,六哥话中情节是真,但动机未必是真。”
“王爷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当然要查,寡人岂能让两位兄长死不瞑目?”
“臣想知道,如今的王爷,到底站在哪边?”
“所以寡人才觉得你最近很是古怪。”
“古怪?”
“换做以前,你是绝不会问寡人这个问题的。”
“王爷果然是王爷。不过,这古怪源自何处,臣不能说。”
“你不说,寡人便不问。”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起来。
「如今的王爷,到底站在哪边?」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我得去确认一件事。
次日清晨,结束了漫长的镜刑之后,我并未和二哥一同返回六王宅,而是随身为太子的大哥走向东宫。
前行数步,大哥忽然笑吟吟地问道:“七弟找为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