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没有最装
此言一出，老太太僵愣了很久。
她的脸上揉杂了岁月的痕迹，过去的人生，数不清的喜怒哀乐已经变换了太多模样揉杂在她脸上。彼时，哪怕有情绪波动也不会再在脸上显露，只一双瘪嘴轻轻动了动，便自觉失礼地后退，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远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赵坞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太多的意外，像乔英叡这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别人的苦的。而弱者，穷者，扮演着即将被世界抛弃的角色，没有伤害任何人，却无颜面对很多人。
卑从心中起，万般不如人。
他从未踏进屋中半步。
赵坞原先惦念着他的腿，转而被那一番“顶撞”挖空了心。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为什么陪他来？
不过是为了斩断他的念想。
此后孤孤单单一个人，毫无退路做他的傀儡。
而买婆婆，赵坞最尊敬的人，他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不容许她受任何一点伤害。
所以在他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做饭，买婆婆端着碗，从浑浊的水盆中捞起两条鱼，冲他说，“坞啊，吃顿饭再走行不？”时，他毫无犹豫地一声嗯。
待着少许鼻音。
这或许是最后一顿午餐，此后一别，便再难相见。
赵坞擦掉脑门上的汗，穿着昂贵的衣服凑上去帮忙剔鱼。不多时，把自己搞得浑身脏污，一身恶臭，再不去看乔英叡一眼，也不征求他的意见。
乔英叡这会儿火全上来了。早就憋着股气呢，但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他想不想修理赵坞，而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做这件事。
可真把“无能狂怒”四字演绎地淋漓尽致。
他总不能瘸着腿，一瘸一拐走到赵坞跟前，再把人狠狠揪回去。那也太栽面儿了，气势简直弱爆了。很可能还会被回怼一句“小瘸子”。
同样，他又不能潇洒地转身就走。别说他现在有脚伤，即便没有，光不记路这条就能耗死他了。
好端端一个知名调香师，品牌继承人，愣是把自己作到这份儿上。乔英叡有多娇贵？去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谈订单，就能拉三天的脸，还不能对别人，纯纯的自己在家给自己摆脸色看。
别说走山路了。
从小到大就这么一遭。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跟赵坞在一起时，情绪波动就那么大，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商谈时绝对理性的头脑，社交时左右逢源的派头，全部散的精光，或许他从未接触过如此阶层的人，或许他本身就需要缺口表达真实的自己。
就像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站在这个地方。
内心躁动不安，面上依然风平浪静。
当然没人去管乔英叡的死活，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烤鱼，说的话里夹着乡音，每个人都邋遢又土气，每双眼却干净又朴实，他们搓着生满冻疮的手，频频慰问赵坞时那张关怀备至的脸……
乔英叡看着看着便扭过头去。
等到一屋子人起灶洗碗，才有人把目光投向乔英叡。
赵坞低垂着眼，像有把钝刃在切割脏器似的，艰难地跟买婆婆道了别。
买婆婆已是老眼昏花，挥了挥手，最后露出一个慈祥的笑，便由小石头搀扶着走进了屋里。
这位善良的老太太，穷尽一生，救活了数不清的孩子，靠着卖鱼勉强维护一家人的温饱。过去，赵坞就是她最得意的孩子，干最累的活，跑最远的路，仅限的食物，她自己不吃都要留给他。偶尔换来些新鲜的果蔬，也是靠着赵坞辛苦的劳作，他总把那些分给底下的弟弟妹妹，即使嘴唇已经干裂。
他们一大屋子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在朝朝暮暮的岁月里，诞生了比血缘更浓厚的亲情。怎会如此容易割舍？
七八个孩子缠着赵坞，用自己最忠实的方式表达不舍。赵坞挨个抚摸他们的头，告诫他们即使自己不在也要好好照顾婆婆。
“喂！”
远处传来一声怒嗔。
“有完没完了，你还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当然来自腿脚酸痛，饥饿难耐的乔某人。
赵坞嘴角一僵，眼神又深邃几许，蹲下身最后拥抱了几个年纪最小哭得最凶的孩子后，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
“再见了，蓉蓉，小雅，惟一，替我跟石头哥哥说对不起，要好好照顾婆婆！”
这便是作别之语。
绕在风中经久不散。
一把将人扛在肩上，向来时一样背着乔英叡下山去，赵坞的心空落落的。
缠绕在鼻尖的幽香令他鬼迷心窍，似乎暂时麻痹了痛楚，随之替换成另一种情绪。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穷人。”
赵坞顿了下，继续走。
“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么穷的人。”
“……”
有时候，赵坞发自内心地想，乔英叡这个人，他就不该长这张嘴。
你说女娲造人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有些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嘴？
“衣服脏了，意大利设计师kelvin的闭门作，有钱也买不到，得算你头上。”
本来嘛，淌那趟浑水的时候，裤子就脏了，又被小破孩在上身扔了臭泥巴，整好，齐活儿。
赵坞眼皮都没动一下，早麻了。
山路实在不好走，两人路上歇了几次。也就趴在赵坞背上见人走的四平八稳时，乔英叡才有点屈服的意思，年轻就是好啊。
待到下山，已经三点过半了。乔英叡早就过了饿劲儿，摸出手机找人来接自己，毕竟以他现在的状况肯定开不了车，没及时送医导致脚踝伤口越肿越高，有那么点触目惊心的意思。
把人放下一看，赵坞都吃了一惊。
“附近有集市吗？”乔英叡问。
以为乔英叡是想买药，赵坞点头，再次背着人往熟悉的方向赶去。
常闵屯儿里都是鱼场，可外面的集市就显得热闹多了，卖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卖自己编织的蝈蝈笼，乔英叡打小没见过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可人家那是什么人？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能被这点玩意儿留住？即便心里觉得新鲜，面上也不可能表露。
直奔批发市场，拖着赵坞的脖颈子跟拖着小毛驴似的，往左一掰就往左走，往右一瞥就往右走。
转眼间进了个斗大的服装市场，天花板全是塑料棚扯的。乔英叡这辈子没来过这么寒酸的地儿，跟赵坞待一块儿待的他越来越接地气。
刚进门瞅见一个嗑瓜子的大娘，乔英叡开门见山，“把你们家棉服挑几套好的打包叠好，挑均码，给老人小孩穿的。”
话音落，手就把卡递出去。
要说这穷乡僻壤的商铺，居然还奢侈地装了刷卡机。足以印证，这个世界，没有人不喜欢大把票子。
还没完，乔英叡就趴在赵坞背上，转战了果蔬，补品，营养粉等多个店铺，一张卡来回刷，一张俊美的脸道不尽的贵气。
店主见了他，都一副瞅见外星人的表情。
太特么格格不入了。
到最后，又雇了两个刷鞋工，付了报酬，让人把东西搬上常闵屯儿。原本他想找三个，被后知后觉的赵坞打断了，执意要求自己去。
乔英叡也没阻止，翻开钱包，一沓红闪闪的现金闯入视线。他看也没看，尽数掏出来递给赵坞，“这钱够不够买你了？”
赵坞没吭声。
“把这钱给老太太，”乔英叡烦躁地眨了眨眼，“这么活着有劲吗？还没我妈以前养的荷兰猪快活……”
“……”
正想接，那细白的手腕又往回一缩，“不准分给今天砸我那小子，让他吃泥巴去！”
“……”
眼看着三人上路，乔英叡静静坐在车里。想起方才购置衣服时赵坞一脸惊恐看鬼一样的眼神看他还是不免觉得好笑。
一个多钟头后，一辆黑色欧陆停在乔英叡的车旁，车门随之一响，高大的男人走出，眉宇深邃又高傲，看见乔英叡的那刻目光柔和下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左右看看，“你一个人吗？”
因为车窗是全开的，乔英叡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了，勾起唇角笑笑，并没回应，“等会儿再走，你先回车里。”
一副命令口吻，对方也没生气。
目光在乔英叡衣襟上转了个圈，神色一滞，“你衣服怎么弄的？”
话到这儿，乔英叡才敛了神情，表情有些不自在，“不小心蹭脏了。”
“……”
能脏那么大一坨？
这不睁眼说瞎话吗。
段烨蹙了下眉，面上没明说，伸手扶着车把，轻轻一拉，就把车门打开了，等看见乔英叡面目全非的白西装时，整个人都惊了。
“你这是怎么搞的？”
乔英叡火大，谁让你不经同意就开车门的？
却也只能憋着，“没事，”咬牙切齿，“不用你操心。”
段烨二话没说，阖上车门就走。
二十来分钟后，提着一只礼品袋回来，面色不太好看，“这边儿最近一家商场买的，你先将就穿吧。”
乔英叡轻抬下巴，“嗯，放那吧。”
段烨，“……”
他实在想不明白了，这才几天没见啊？之前裤腿上沾个泥点子，就能把整条裤子当垃圾扔掉。现在全身糊得跟屎一样，怎么做到无动于衷的？
事实证明，没有最装，只有更装。
乔英叡纵使百般不适，也得把那臭脾气在人前收住了。他虽然挑剔，但其实鲜少麻烦别人。
唯一被他荼毒的赵坞，还不在场。
很快，段烨就发现乔英叡肿起的脚踝，当即明白他打电话叫自己来的缘由了。
又是二话没说，开车出去找药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