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界定
为什么人类的基因,永恒向下?br/>
这个问题,像是掉入八盒中的碎石子,落地声被四壁反射,震荡无处不在。br/>
时岑无法回答他——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在已知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某套理论,严丝合缝地解释这一点。br/>
太荒诞了。br/>
就算是就算真是原因不明的进化筛选,也不应该将某一物种单独排除在外。br/>
这样想来,五十年前的“灾厄”,分明将对人类的限制意图暴露无遗。br/>
时岑努力从对方惊惧情绪的影响间挣脱出来,于是他睁眼,勉强被屋内暖灯渡上一点血色。br/>
进而,他听见自己竭力平静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大脑结构过分复杂,一旦发生基因链断裂,很难形成更好、更合理的结构。”br/>
“小时,一只水杯、一棵树,偶然被摔碎或切断时,都比一只高精密仪器更可能形成艺术品。生物原本的基因结构越简单、等级越低,就越可能发生向上异变,因为它们原本的劣等异变空间就很有限。”br/>
“而人类——人类就像是目前等级最精密的仪器,一旦其中的齿轮脱落,就可能破坏全部运转。黄金时代的人没有基因链随时断裂的困扰,却也可能因为一次摔跤中风,因为一颗小小的呼吸道异物招致死亡。”时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愈发平稳。br/>
他在试图宽慰时明煦,与他自己。br/>
“小时,你知道的——生命大多时候充满未知,基因链断裂放大了这种不确定性,所以才”br/>
“就算如此,”时明煦出声打断他,他在颤抖中浑身发冷,下意识抱住自己,“就算真的如你所说。时岑,这个概率也不该是零。”br/>
自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没有诞生哪怕一个强化个体。br/>
那么,就只能回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上去。br/>
“小时,”时岑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现在有关178号线索的行踪已经断掉,南方雨林中的事实也证明,我们无法从祂身上直接问出什么线索。那就只能依据现有线索进行探究——现在有两个方向。”br/>
“一是警告本身。尤其是五十年前灾厄中,白色生物的警告。”br/>
“二是安德烈,他本身也同灾厄紧密相连,除此之外,方舟十三层和溪知实验基地,应当也能收获有效信息。”br/>
“但无论是方舟还是溪知,都需要通行权限,”时明煦自虚脱状态下缓慢回神,在对方的心声中,他艰难起身,“安德烈的档案被篡改,乐园高层很可能涉及此事,不能贸然行动,引发怀疑。”br/>
时明煦沙哑地说:“时岑,处处都是阻力,我们像是、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死局。”br/>
死局。br/>
时岑思绪万千,强迫大脑迅速运转——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记起那片记忆闪回时所见的、静止的雨林。br/>
继而他恍然:“对了小时!还有陷落地。”br/>
“陷落地?”时明煦脚步虚浮地走到洗漱间,“陷落地跟安德烈”br/>
“陷落地一定与安德烈存在联系。”时岑重新闭上眼,在镜中,他看见时明煦苍白的脸。br/>
研究员原本漂亮的狼尾散乱垂落,薄薄的皮肤下血色尽褪,就连血液的余温也很少,鞠水后指腹触碰面颊时,甚至觉察不出太多温差。br/>
无助极了。br/>
好像只需要稍微用力一点,他就会彻底碎掉,溅落满地,然后向下坠落、坠落到无人能够抵达的虚无中去。br/>
时岑在这个想法间,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下一秒,本能快于大脑,帮他及时接管了时明煦的身体,终于勉强稳住对方发颤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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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号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滚下来,跟到了洗漱间,伏在时明煦脚边,轻轻地扫着尾巴。br/>
属于时岑的温度,被通感传递给时明煦。恍然间,似乎连对方的血液也流淌在身体内,成为此刻支撑时明煦站立的大部分力量。br/>
“小时,”时岑说,“不是死局。”br/>
时岑操作着他的身体,为他洗净面上的汗迹与泪痕,又将双手伸至脑后,不甚熟练地,为他整理着凌乱的头发。br/>
“小时,你听我说。”时岑所操纵的十指,在时明煦发间穿梭,从根部拢到发尾,试图将柔软的发丝聚合至一处。br/>
在动作间,他柔声道:“昨晚同你通感时,我看清了你记忆碎片中,安德烈所展示的那片雨林。它植株繁茂、没有风声,很符合陷落地的特征。”br/>
说话间,几缕头发从他指缝逃出去,绿色发尾落到研究员肩上,在洗漱间柔和的灯光下,像春光间伸展的细小垂枝。br/>
时岑顿了顿,放弃将全部头发扎起来的念头。br/>
他转而只拢合上半部分,并继续说下去:“那个场景中没有出现任何人类建筑,这意味着它甚至并非陷落地外围,很可能已经接近中心——小时,还记得我们找到安德烈骸骨时的场景吗?”br/>
“那颗被苔藓类于霉菌覆盖的头颅,是被跟随178号的怪物带过去的。”br/>
“178号曾出现于b-150号城市遗迹,那里已经临近陷落地。”时岑一手固定,另一手去捉洗漱间台面上的发绳,“这意味着,那颗头颅也大概率被从陷落地带来。178号,先去了陷落地,再抵达西部荒漠,为安德烈的尸骸寻回头骨。”br/>
“所以,不是死局。我们并非毫无办法——我可以尽快做好准备,动身前往陷落地。”br/>
这句话结束后,他终于为时明煦扎起一个粗糙的狼尾小揪。br/>
“时岑,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时明煦终于露出一点笑,他尝试操作右手,轻而易举地取回了控制权。br/>
继而,他将五指合拢,笼罩住那个小揪,捏了捏。br/>
它虽然四处冒茬,但实在蓬松又柔软,其上属于时岑的体温,似乎还没有彻底褪尽。br/>
“不擅长的本质源于陌生。”时岑也轻轻笑了一下,“小时,我还是第一次用br/>
你的身体,替你扎头发。”br/>
时明煦:“嗯。”br/>
话听着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倒也不必说得这么详细。br/>
但是,晚了——久违的微妙气氛,就在这句话之后,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仿佛柔软的白色羽翼,将两个人都笼罩进去,成为某处温暖的、不被打扰的安宁巢穴。br/>
“不过我擅长的事情有很多,”时岑说,“要试试吗?”br/>
“如果你是指做饭的话,”时明煦转身,遥遥指向冰箱,示意里面还有剩余的番茄牛腩汤,“今晚和明天都暂时不用再试了。”br/>
他动作略微僵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br/>
“做饭只是其中之一。”时岑重新接管他的身体,抱起52号,走向客厅。br/>
他是如此坦荡,又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在做的事情,不是拿走时明煦的肢体控制权,而只是喝一杯水,摘一朵花。br/>
“时岑!”时明煦试图取回,但这次没能如愿,“时岑,你不能!”br/>
“你太疲倦,给自己的压力也太大。”时岑已经代替他走到客厅一角,将懒恹恹的猫咪放回窝内。br/>
“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可以交给我。”br/>
“我也可以自己来,”时明煦试图反驳,“我说过,你不能擅自命令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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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的肢体太配合了,”时岑打开水龙头,在流水中冲洗十指,“我没有强迫它们必须听从。”br/>
“所以,是你的潜意识允许我这样做。”br/>
“你油嘴滑舌,你不讲道理!”时明煦咬牙,他声音短促,每一根神经元都在努力,想要夺回控制权,但始终没能成功。br/>
可偏偏,被对方引导的动作间,触感如此真切,水流与对方的体温被一起感知,又被同时传导到时明煦这里,扰乱了研究员的思考。br/>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过程中,那块属于“世界本质”的巨石被暂时放下,不再沉坠地压在胸口,让他得以重获片刻喘息。br/>
时明煦没办法取回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时岑帮他收拾屋内,清扫这两日间,因为几度晕厥所致的小范围凌乱。br/>
而他所全部能做的,就只有清晰地感知这一切。br/>
在时岑将最后一片陶瓷碎渣倒入垃圾桶、扎进封口后,时明煦终于轻声问:“你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br/>
时岑微微一愣。br/>
“你是我,但又不是我——从十年前你选择暴露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或许就不再能被视作严格意义上的一个人了。”br/>
时明煦努力组织着语言:“而在我的认知里,你的这些做法,已经远远超越了朋友的范畴。”br/>
“如果我们同属一个家庭,那你是我的亲人但亲人间也不会,也不会这样帮助对方,或者说,不会做到这个份上。”br/>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医疗中心试图宽慰苏珊娜的那天。br/>
苏珊娜问他:“您有真正br/>
在意的人吗?”br/>
——有。br/>
眼下再回忆时,他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时岑的名字。br/>
可苏珊娜还问他:“有过伴侣吗?”br/>
伴侣br/>
“小时,如果非得要用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关系来界定你我,”时岑的声音使他回神,“我想,只能在‘朋友、亲人、伴侣’之间,摘选其一。”br/>
“但你现在已经把前两者都否定掉了。”时岑的声音含着笑,他询问时明煦的声音分明温和又包容,但偏偏又充满了某种难言于口的引导性。br/>
时明煦在他的声音里,如坠云雾。br/>
他已经辨不清方向,恍惚间,他觉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动,和某个不大恰当的、毫无理性可言的比喻。br/>
——时岑引导着他亲口说出答案,就像亚当被引诱采撷禁果。br/>
而通感所致的意识相连,就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间,开辟出一囿小小的伊甸园,隔开荒诞、尘埃与血腥。它纵容时明煦与时岑,包容对方的一切,伤痕,无助,恐慌,秘密没有什么事情,会受到对方谴责。br/>
这是独属于彼此、无人可以涉足之处,每每通感连通时,他们就可以袒露一切。br/>
原来是这样一种关系。br/>
时明煦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或许他同时岑的关系,本就该抛弃社会观念的约束,那是他套给自己的桎梏。br/>
他们间关系的本质或许很简单,像并蒂而生、又相互抵碾的白玫瑰一样,叶瓣的边缘或许细微区别,但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基因,花汁永远铭刻在对方体内,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他们要以这种交融纠缠的方式获得共生。br/>
如果,如果实在想用一种最为相近的社会关系进行定义br/>
他在漫无目的的思绪间,听见时岑问自己。br/>
“小时,那我们算是伴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