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记忆
时岑没有急于动作。br/>
他正看着178号——准确来时,是他与时明煦,都在同祂对视。br/>
那只格外明亮的铂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显得很平和。br/>
178号依旧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个认知让时明煦与时岑共同松了一口气。br/>
但祂比起逃离乐园时又长大了一些,自b-110号城市废墟间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br/>
祂也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br/>
“这个金色的生物,是从灯塔逃出的实验体。”时岑用心声向时明煦介绍,“编号178号,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不知与你的世界是否相同。”br/>
时明煦将目光从178号身上收回,转而巡视蚁群:“完全一致。178号出逃那晚,我正在灯塔,祂咬了我一口,又撞晕了我,导致我的部分记忆丢失。”br/>
但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时岑,这些蚂蚁视力不佳,你将它们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气味能够混淆认知”br/>
就在这时,时明煦的脑袋陡然剧烈疼痛,使他的话也被迫停止。br/>
微妙的错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断了他与时岑之间的联系——但178号逃离那晚空白的前段记忆,开始缓慢闪现,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纹,它们浮跃着,很难被清晰捕捉。br/>
只有一些零碎的词句,或者说,某种类似于声音的波动。br/>
“我必须要”br/>
必须要做什么?br/>
听不清。br/>
零星的记忆——那些回归灯塔半月间,都未曾想起分毫的夜间记忆,正以一种模糊而扭曲的方式断续浮涌在他脑海中,像哈哈镜的镜面,某些部分被夸张地放大外扩,而更多的部分被藏于凹面,隐匿真实面貌。br/>
惟有声波明确传到他耳中,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他。br/>
“我必须要去。”br/>
这次姑且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了,但时明煦仍旧没有听懂。br/>
要去哪里?br/>
依旧不知道,但时明煦觉得熟悉,好熟悉。br/>
他一定听什么人,说过高度类似的话。br/>
可他越是努力回忆,大脑的疼痛就越甚。br/>
这种疼痛,似乎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更加鲜明与敏锐的疼痛,却又被无所适从的神经中枢错误反馈到四肢——以至于时明煦在真实世界的身体,此刻已经蜷缩成一团,冷汗彻底浸透发根。br/>
他被放在抢救床上,往医疗中心的急救室推去。br/>
兰斯与俞景护送着他,就在即将离开妇产科走廊之时,他们与一位捏着检查单、面色恍惚的女性狭路相逢。br/>
是文珺。br/>
可惜的是,检查指标异常的文珺,没能意识到抢救床上正是自己的邻居。而半休克状态下的时明煦,也没有成功发现她。br/>
双方就br/>
这样擦肩而过。br/>
——但时岑没有放弃继续唤醒时明煦。br/>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同后者的意识联系(),被某种力量强行切断了。br/>
可神经的共感依旧存在,对方的痛苦如此鲜明,并且痛级仍在缓慢递增,哪怕时岑早已习惯受伤,也忍不住落下冷汗。br/>
他咬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在将镁热弹瞄准蚁后的同时,用心声一遍遍呼唤着时明煦。br/>
“小时。”br/>
就在178号阖上眼眸的同时,金色光芒黯淡许多,光源隐匿,蚁群陷入死寂。br/>
一对触角率先开始试探点地,方才望向时岑的无数颗脑袋没有转向,数百只巨蚁的前足在沙地间摩挲,发出可怖的、低沉的嗡响。br/>
“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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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沛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险些被车厢外的可怖场景吓得当场晕厥。br/>
而当连滚带爬地往到岑身边时,索沛忽然发现,这位总是处变不惊的队长,此刻浑身都在细细发抖,就连扛举镁热弹的瞄准动作也难以维系。br/>
他伸手,主动接管时岑的武器:“老大,还是我来吧。”br/>
“时、明、煦。”br/>
时岑手中陡然一空,失衡让他不得已双臂撑地,汗液从脸侧滴落,进而渗入锈痕斑驳的金属车厢。br/>
理智在叫嚣着立刻停止,可时岑没有放弃,他坚持呼唤对方,以他们曾经共享的名字。br/>
“时明煦——!”br/>
最终爆破的按钮仍由时岑摁下,镁热弹在触碰蚁后臃肿身躯的一瞬间炸开,流光雪白,混合虫卵的汁液四下飞溅。br/>
蚁后的口器在空中翻卷,它没有什么视力,但可以凭借痛觉清晰定位伤口,并蜷屈着坚硬上肢覆盖过去。br/>
巨响惊扰了蚁群,这些异变昆虫,终于得以从淡金色笼罩下脱离,朝蚁后围拢而去,试图形成密密匝匝的包围圈,将其层层保护起来。br/>
蚁后体型过于庞大,一颗镁热弹远不足以杀死它。时岑一边指挥索沛继续填弹射击,避免蚁群最终聚拢成甲,一边继续试图重新唤醒时明煦,一遍又一遍。br/>
“时,明,煦”br/>
他冷汗涔涔,在疼痛与形势的双重逼迫下,就快要抵达极限。br/>
——就在此刻。br/>
属于178号的淡金色忽然大盛,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散发出近乎璀璨的光芒。br/>
与这种光芒同时释放而出的,还有一种奇妙的、说不上来的气味。br/>
这种味道并不难闻,它没有什么刺激性,甚至让人觉得舒适,像黄金时代的秋日里,偶然经过一片铺满落叶的梧桐树林。br/>
夹杂着轻微的尘埃感。br/>
而城市残骸间的178号,在完成这一奇怪行为后,重新下坠,隐入层层废墟。br/>
淡金色随之消弭,但气味被风带来,最终汇聚于此。br/>
就在这种奇异的味道中,工蚁集中聚拢的行为忽然停止。不知是哪一只蚂蚁先起的头,br/>
()它退开几步,在距离蚁后十米左右时,开始避开散落的卵与粘稠组织液,围绕蚁后的轮廓缓慢行进。br/>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直至最后一只。br/>
蚁后成为类似台风眼的存在,哪怕它已经奄奄一息,被时岑的一发镁热弹打穿二三节身体连接处,前肢只能瘫软倒地,深陷于流沙,颓然等待死亡。br/>
而所有活着的工蚁,都开始包围蚁后,被涡流吸引的黑潮,却始终没有真正靠近,触碰到蚁后的身体。br/>
索沛已经被这种前所未见的诡异场景惊得喉头哽塞,难言一字。br/>
距离最近的一圈蚂蚁,甚至就在他们几米开外。br/>
时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被一道微弱的声音吸引过去。br/>
“时岑?”br/>
——时明煦的意识,终于得以同他重新链接。br/>
而那种可怖的、茧房一般层层裹进的疼痛感也终于缓慢消弭,被吹散于夜风。br/>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好在双方意识重归清醒。br/>
时明煦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听见,你叫了我很多次谢谢。”br/>
“小时,”时岑指挥索沛去开车,在间隙用心声问,“你刚刚怎么了?”br/>
“被迫卷入了残缺不全的记忆。”时明煦说,“我上次在自己世界见到178号时,也出现过类似情况,但疼痛感远远不如此次严重——178号应该是真正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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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明煦顿了片刻,补充道:“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br/>
“是在十三区以前发生的吗?”时岑试图安慰他,“十年之前,你我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合,或许我还记得。”br/>
而这次,时明煦沉默良久,才回答:“不是。”br/>
钝物敲打一般的疼痛感又隐约浮现,时岑明白,这是时明煦在强迫自己,进行尽可能详细无误的回忆。br/>
究竟是怎样的一段记忆,才会使他如此痛苦?br/>
“先不想了,”时岑当机立断,“小时,你无法承受住这种程度的疼痛。这或许证明,现在还不是时候。”br/>
“没关系,不必过分苛责自己。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与你同在。”br/>
车辆终于得以穿越蚁群,将吊诡的巨型褐色旋涡甩在身后,索沛坐在驾驶位,手脚的麻劲儿都还没散干净,只敢拿余光瞥时岑,哆哆嗦嗦地问:“老大,我们现在怎么办啊?”br/>
整个联合小队,已经只剩他们两个活人了——并且不知为何,时岑今天瞧着非常古怪。br/>
他额上的冷汗还没落尽,指尖也仍在轻微痉挛,可神色竟然称得上愉悦,像是正在同什么亲密无间的人聊天。br/>
索沛从未在这位所向披靡的队长身上见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怀疑对方精神出现了问题。br/>
“我就不该贪那点赏金!”黑发棕皮的雇佣兵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盘,欲哭无泪地碎碎念,“我要是不贪贡献点,就不会来b-110号城市遗迹,不会和那个晦气的br/>
蘑菇人组队,不会引来暴动的蚁群,老大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要是真死在这里,我就没脸再回去了!”br/>
“怎么办!我不会也要死了吧!”br/>
“好吵,”时明煦尚且虚弱,他声音断续,生平头一回显现不耐,“时岑,让他安静一点。”br/>
时岑朝索沛瞥了一眼,四目相对之间,后者当即哑火。br/>
时岑言简意赅地下命令:“继续往前开——在右前方五百米,那栋保存较完整的橙黄色建筑附近停下。”br/>
他看得很清楚,178号最终隐没于附近。br/>
但这栋建筑在众多遗迹建筑中,不是特别起眼,以至于索沛险些开过了头。br/>
b-110号城市遗迹位于西部荒漠,干燥而空荡,遗迹内部建筑墙皮大多脱落,墙体也坍塌下来,风蚀痕迹明显。br/>
而这栋建筑的质量显然上乘——历经一百多年风蚀虫蛀,或雨季植物根系侵蚀,它的外墙竟然还算完整,不过玻璃窗已经破得七七八八,碎碴掩埋在沙土里,无人问津。br/>
时岑下车,环视之间,果然于地面发现了淡金色。br/>
少许淡金色液体,渗进表层沙土中,几乎就要同环境融为一体,却依旧没能逃脱时岑的眼睛。br/>
液体的滴落痕迹,一直延伸到建筑内部。就连那种秋日梧桐叶一般的气息,也隐约可闻了。br/>
于是时岑抬手,推开残破不堪的建筑大门。br/>
然而。br/>
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在这栋连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建筑内部,忽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br/>
“我必须要去。”br/>
它仿佛自遥远的天边飘荡而来,却又好似近在咫尺。br/>
时岑愕然侧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没听见。br/>
惟有声音本身,钻入耳道深处,同时叩击着时岑与时明煦。br/>
“我必须要去。”br/>
声音,像是古老海岸的重叠水浪,前仆后继。br/>
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