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虽说缝衣不比走皮面，缝错了可以重新再来，但寅时却到底不敢怠慢。毕竟李景琰有多挑剔，她是深有体会的。
寅时找伙计要了针线，将李景琰那件黑袍摊在桌上，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房间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寅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趴在桌上睡着的，只知道自己被左翎唤醒时，天已经黑了。
“寅时，寅时，快去弄些好吃的来。”左翎大咧咧地往寅时身旁一坐，一边催着她，一边抬手指着身后，“我今日还带了两个朋友过来，记得多准备一些吃食。”
这小鬼何时还交上朋友了？寅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朝左翎身后看去。只见黑暗中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他们身上笼着一层莹白的光，一个看上去不到五岁，一个约莫不到三岁。
这两个小鬼不正是莫娘子的孩子吗？
寅时睁大了眼睛，觑着左翎问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是啊！”左翎往身后瞅了一眼，“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昨天夜里……”
左翎揉了揉额头上的包，摆摆手道：“先不说这个了。你先去给我们弄些吃的过来吧！”
寅时见她身后那两个小鬼似乎有些怕生，较小的那个更是躲在他姐姐身后，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于是没再多问什么，只是挤了个笑脸，隔空拍了一下左翎的脑袋道：“那你们老实在这儿待着，我去弄吃的。”
说罢，寅时转身出了房间。
一开门，她就看到曹吉站在门外，半抬着手，一副想敲门又不敢敲的样子。
“有事吗？”寅时奇怪地看着曹吉。
曹吉不知在想什么，愣了半晌才解释道：“哦，主子让我过来取袍子，我见你屋里没点灯，还以为你睡了。”
“嗯，袍子已经缝好了，我这就拿给你。”寅时说着，转身进屋去取袍子。
曹吉狐疑地往屋里瞟了一眼。方才自己在门外，明明听到寅时房间里有说话声，这会儿看去，房间里却黑魆魆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寅时取了袍子递给曹吉，关上房门时，余光瞥了眼房里的三个小鬼，心里想着，一会儿得好好问问左翎，昨晚是怎么碰到那两个小鬼的？
曹吉从寅时手中接过了袍子，问道：“你还没吃东西吧？主子让我问你，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用饭？”
“不了。”寅时想到屋里还有三张小嘴等着她投喂，摇了摇头道，“我去后厨随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就好。今晚我想早些休息。”
曹吉见她这么说也没勉强，只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地捧着袍子往他主子房间去了。
寅时本想叫住曹吉，问问他今日从妙春堂打探到了什么没有？可余光一瞥，只见长廊上有几个奇奇怪怪的客人，正探头探脑地一直盯着曹吉。
寅时扫了眼那几个客人，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什么也没多问，径直下楼去了。她从后厨取了些糕点回到房间，挑了盏灯，随后点了三炷香，将取来的糕点供给三个小鬼吃，自己也捏了几块，随便垫了垫肚子。
寅时见左翎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道：“跟我说说吧，你昨晚是怎么碰到他们的？还有你额头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左翎肚子饱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抬眼看了看寅时道，“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寅时单手托起下巴：“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左翎看了看那两个小鬼，眼神有些躲闪。
寅时看出左翎似乎有所顾忌，朝她递了个眼色，把她带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左翎看着那两个可怜的小鬼，迟疑地点点头，低声告诉寅时道，“昨晚我去山上找吃的，看到神宫那里有许多贡品，本想去蹭点好吃的，谁知争抢的野鬼实在太多，我一口也没吃上。”
寅时见她一脸委屈的样子，哭笑不得但也不好催促，只得听着她继续往下说。
“当然了，我还不算最惨的。有个老鬼比我更惨，没吃上一口就算了，还被那些女鬼联合起来打了一顿。”左翎啧啧了两声，悻悻地道，“后来我实在饿得不行，又抢不到吃食，就打算去附近转转，碰碰运气。”
寅时对野鬼抢食没有兴趣，更不想知道她嘴里的老鬼为何挨打，于是便顺着她的话，挑了重点问道：“那你在附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嗨，我又碰到了那只老鬼。那老鬼告诉我，他知道有个地方有吃的。我便跟着那老鬼去了神宫下面。我跟你说，那神宫可真是漂亮，里面宫殿成群，到处都是金银珠宝。”左翎眼神很是羡慕，语气却很不屑，“不过人都死了，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于鬼而言，那些东西还不如一碗饱饭，起码饭能管饱肚子。”
寅时听她这口气，自己若再不及时止住她的话头，恐怕她就能当场编出一段小鬼夜游地宫的话本。
“那这么说，你是在地宫里面碰到他们的？”寅时打断左翎，眼睛指了指坐在桌边的两个小鬼，心想：那口风水井是地宫入口，没准左翎是在地宫里碰到那两只小鬼的。
“不是。那老鬼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坛酒，还没告诉我吃食藏在哪儿，自己就倒头醉过去了。”左翎撇了撇嘴，不满地道，“我饿得两眼发晕，只好自寻出路。可那地宫却跟迷宫似的，我在里面转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上面有人在说话。”
寅时听到这里，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左翎看了眼那两只小鬼。那只大点的小鬼，正在给她弟弟喂糕点吃，还时不时地低声安慰着她弟弟，说一会儿便带他去找阿母。
“我当时正在那口井的下面，看到有人挪开了井盖，把他们……”左翎垂下眼，抿紧了唇，有些难过地慢慢说出了后面四个字，“扔了下来。”
寅时表情凝重，手指不由在袖中紧了紧，忍了忍才问道：“你可有看清是谁把他们扔下去的？”
左翎摇了摇头：“那井又黑又深，一切都很突然，我根本没来得及看。”
寅时：“那他们落井时，还活着吗？”
“还活着。不过，他们当时都已经昏迷了。”左翎告诉寅时，她本想附身到那大点的孩子身上，能救一个是一个。无奈那井实在太深了，那小女孩在下坠时，头部撞到井壁上，她也跟着被撞晕了过去。待她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两只小鬼正可怜兮兮地守在她身边，求她带他们去找娘亲。
左翎看着那两只小鬼，因着自己没能救下他们，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之色：“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姓甚。后来，还是那地宫里的老鬼告诉我，他们两个是莫家的孩子。那老鬼让我把他们送去神宫监处，可他们似乎很怕待在那里，还没进屋就开始哭闹。我没办法，就只好把他们带来了这里。”
寅时觉得奇怪，这两个孩子既然这么想见到自己的娘亲，为何会害怕待在守陵人住处？
“你在想什么呢？”左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寅时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左翎：“你再仔细想想，你在井下听到的声音，是男是女？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话？”
左翎听她这么问，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我好像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
寅时：“一男一女？”
“嗯。”左翎揉了揉额头上的包，仔细回忆道，“那男的说，小君，难道我们就只有这一种法子吗？那女的说，如果你想与我长厢厮守，就不要有妇人之仁。”
寅时面色一变，示意左翎继续往下说。
“那男的又哭着说他下不去手。那女的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左翎接着道，“后来，那女的好像生气了，我听到她冲那男的吼了一句，‘这些年，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太让我失望了，莫世仁！’”
寅时一怔，这些话从左翎嘴里说出来，口气全然听不出半分狠毒，但她却还是感到了一阵阵凉意。虎毒都不食子，莫世仁竟为了与那个女人长厢厮守，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种人怎么还有脸安心地苟活于世！
寅时心中腾地燃起一股怒火，她也顾不上此刻什么时辰，径直走出房间，敲响了李景琰的房门。
“这么晚了，找我何事？”李景琰打开房门，抱臂倚在门口，身上穿着寅时替他缝好的那件黑袍，神色看上去有些疲倦。
寅时目光在他前襟上顿了一下，一脸愤愤不平地道：“我知道杀害那两个孩子的凶手是谁了！”
李景琰神色淡淡地往长廊里扫了一眼，半点也没有把她让进屋说话的意思。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李景琰伸手打算关门。
“不行！我不能等到明日！”真相实在太过残忍，她不说出来无法安睡！
寅时气鼓鼓地拿手挡住房门，一个矮身从他胳膊下面挤进了房间。
李景琰愣了片刻，才关上门，慢慢转身看向屋里的人。这丫头，竟然三更半夜闯进自己房间，实在是太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