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尸
两个婢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莫娘子。
“小君，我知道你很难过，可孩子已经……就算你这样，也于事无补啊。”寅时看到那莫娘子的夫君屏退了两个婢子，慢慢走上前，朝莫娘子伸出手道，“来，给我。”
莫娘子紧紧抱着那两件寿衣，摇头往门口退去，嘴里喃喃着，“不，悦儿、尧儿没死，他们没死……”
莫娘子的夫君眼里似乎有些不忍，突然转身一把掀开了尸体身上的白布：“小君，你好好看看，孩子已经走了！”
莫娘子一怔，神色呆呆地看向那两个孩子的尸体。
“孩子走了，我和你一样，也很难过。”莫娘子夫君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满目哀恸地看着她，“我们的悦儿尧儿那么可爱，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哪怕你让我陪着孩子去死，我也毫无怨言！”
他眸色暗了暗，慢慢垂下双手，哑声道：“井里那么深，那么黑。孩子还那么小，我下去陪着他们，他们也就不会害怕了。”
说着，他背过身去看向两个孩子的尸体。
寅时看不到莫娘子夫君脸上的表情，却看到莫娘子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过身冲出了门外。而她的夫君似乎还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察觉到妻子的离开。
寅时一看这情形，担心莫娘子要出事，忙唤曹吉追了上去。
曹吉驱赶着马车，一路追赶着莫娘子。莫娘子却像是丢了魂般，脚步不停地沿着神道往神宫方向跑去。
“卢小娘子，前面是先帝陵寝，这车不能再进去了。”曹吉怕打扰先帝长眠，忙拉停了马车，扭头对寅时说道。
“嗯。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寅时说罢，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车，朝着莫娘子背影追了上去。
好在莫娘子跑得并不快，寅时在通往神宫的风水井前终于追上了她。
见莫娘子往井边挪了两步，闭上眼睛似乎想往下跳，寅时赶紧冲过去将她拦了下来，“莫娘子，别做傻事！”
莫娘子怔怔地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寅时。相比昨夜在客栈里的嚎哭不止，此时的她神情麻木，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不过是短短一夜之间，她的鬓边竟然已经添了两簇新白，脸色也骤然憔悴了不少。
寅时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怜悯。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平静地接受丧子之痛。尤其是对于一位刚刚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而言，并非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就能让她走出泥沼，重新振作起来。她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一线希望，一线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
“你的孩子还没有离开。”寅时握着莫娘子冰冷的手，轻声道。
莫娘子浑身一怔，只是这一句话，她原本黯淡的眼睛里，仿佛陡然有了一丝光，目光紧紧落在寅时脸上，等着她继续说些什么。
“不知你会不会信？我从小就能看见亡魂。”寅时眼睛定定地看着莫娘子，一脸认真地道，“一般来说，人故去之后会在这世间停留七日。所以我想，你的孩子应该还没有离开。”
莫娘子眼睛一颤，反握住寅时的手，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干涩而嘶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儿？”
寅时一愣，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十分把握。毕竟从前都是那些夙愿未了的冤死鬼上门找她，她还从没主动招过哪只鬼上门。更何况，这次枉死的还是两个半大的小鬼，能不能听使唤还不一定呢。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为了能打消莫娘子寻死的念头，她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先回去给孩子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寅时眼睛指了指莫娘子怀里的寿衣，“万一他们看到自己脏兮兮的不好看，躲着不敢出来见你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轻松，听上去就像是在劝莫娘子，赶紧回去给孩子换上一身好看的衣服，让他们打扮得干净一点来见她，丝毫没有任何强迫之意。
莫娘子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抱着的寿衣，嘴唇颤了颤，默了半晌，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寅时扶着莫娘子离开井边，不经意地垂眸看了眼脚边的水井。
这口水井呈圆形，周围的砖头上刻着很多字，密密麻麻的，被四周的青苔掩盖了大半。寅时猜测这些应该是歌颂先帝功德的铭文，没大在意，目光只在掀开的井盖上顿了一下。
寅时盯着那厚重的井盖看了片刻，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莫娘子见寅时表情古怪，不由开口问道。
“没什么，走吧。”寅时匆匆收回视线，搀着莫娘子离开。
两人从神道出来，坐上曹吉的马车，一路回到了守陵人住处。
莫娘子夫君正招呼婢子准备出门找人，见到莫娘子从马车上下来，一脸担心地问：“小君，你刚去哪儿了？”
莫娘子没答话，径直走进了堂屋，对两个婢子吩咐道：“去打热水来，我要给孩子更衣。”
莫娘子夫君跟进堂屋，见莫娘子发话，忙招呼婢子打来了温水，准备让她们帮孩子擦拭尸身。
“不用了，我自己来！”莫娘子拦住那两个婢子，转头看向站在门外的寅时，柔声问道，“你能进来帮帮我吗？”
寅时爽快地点点头，迈步走进屋内，驻足在停尸台前。
停尸台上躺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稍大，年龄不过五岁左右，男孩小一些，约莫不到三岁。
寅时心中一阵惋惜，目光轻轻扫过两个孩子的尸体，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只见两个孩子双目紧闭，身上的衣物还有些潮湿，在袖子和裤腿处显然可见青苔的痕迹。不过奇怪的是，两个孩子双手松开并未握拳，指甲内也并无泥沙或青苔。而且，肉眼可见，他们的肚腹并不鼓胀，显然腹中并无积水。
客栈伙计说，这两个孩子是溺水而亡。可寅时和尸体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非常清楚但凡溺水者，生前必会挣扎求生，口眼张开从而灌入大量的水，导致腹部鼓胀。即便她不是仵作，也可以肯定地判断，这两个孩子并非溺水而亡！
寅时双眉紧蹙，心中只觉蹊跷：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为何会独自跑去神宫玩耍，身边却无人跟着？而且，那风水井的井盖一看就很重，平常也不可能擅自打开，两个半大点的孩子，如何能轻易搬得动井盖？又如何会“不慎”落入井中？
寅时看了眼莫娘子，按下心中疑惑，帮着她慢慢退去孩子身上衣物。说实话，她跟随师父这么多年，见过的尸体不是判了死刑的囚徒，便是客死他乡的士兵，还从未碰过如此脆弱的小孩尸体。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两具童尸。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摔伤和骨折，大的那个孩子摔得较重一些，头骨凹进去了一块。小的那个伤势较轻，但身上骨头也折断了几处。
面对尸体向来处变不惊的寅时，只觉得自己的手在轻轻发抖，不由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莫娘子。
莫娘子此刻倒是面色平静，她拧了毛巾，仔细地替自己的孩子慢慢擦拭着身体。她的动作十分轻柔，就像她的孩子只是在她面前睡着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们的美梦。
寅时心中不由有些触动。她想：莫娘子面善温柔，一看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想必不会轻易与人结怨。而且，据那客栈的伙计说，她的父亲莫千秋，守着皇陵也不怎么与外界打交道。按理说，应该也不会跟人结下什么梁子。可倘若莫家既无外仇，又无内怨，谁会忍心对两个无辜的孩子下此毒手呢？
寅时正想着，看到莫娘子准备给孩子穿衣，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了她，“稍等，我去车上拿些东西。”
莫娘子点点头，停下了手上动作。
寅时快步走出堂屋，朝着停在外面的马车走去。
曹吉见寅时出来，忙给她递了个眼色，低声提醒她说：“卢小娘子，主子还有正事要办，您可别耽搁太久。”
“放心，我动作很快的。”寅时对曹吉说罢，从车上取了包袱，转身又回到了堂屋。
寅时看了眼外面天色，此时尚是白天，引魂香自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反正两具尸体也无需缝合，只需简单修补一下便可，所以，她这次并不打算循规蹈矩，拘泥于时辰。
寅时从包袱里取出工具，仔仔细细地替两个孩子捏了骨，将他们身上错位的骨头还原后，又用白色的防腐香料涂抹在尸体身上，掩盖住了那大片大片的尸斑。
旁边两个婢子大为惊奇，只见寅时处理完这些后，两个孩子仿佛一下子鲜活了起来，看上去竟真的只像是睡着了。
“可以给他们更衣了。”寅时抬起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地对莫娘子说道。
“多谢。”莫娘子哽咽着声音向寅时道了谢，随后一边唤着两个孩子的乳名，一边慢慢给两个孩子穿上寿衣。
直到系上最后一颗纽扣，给两个孩子都换好了寿衣。莫娘子才轻轻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两个孩子，放声痛哭了起来。
寅时看着这一幕，不由眼眶一热。身为二皮匠，她本该看惯了生死，可是这一刻，看着停尸台上两具年幼的尸体，听着莫娘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的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
寅时揉了揉鼻子，勉强忍住泪意，微微侧过头去。
就在这时，旁侧的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李景琰黑着一张脸，没好气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显然，刚才他和那莫千秋聊得并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