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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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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培勋一惊,睁大眼睛扭头看去,只见寅时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力气变得极大。

    “鬼啊!”

    赵培勋怕鬼怕得要死,使出浑身力气奋力挣扎,哪知身后那只手却跟拎鸡崽子似的,不等他挣脱,就一把将他拽了回去。

    寅时和赵培勋本就同岁,两人身高也相差无几,赵培勋被她这么一拽,好惨不惨地就正好对上了她那双绿幽幽的眼睛。

    “啊,救……”赵培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瑟瑟发抖地看着那双眼睛,吓得眼睛一闭,两腿一软,一泡童子尿就沿着裤腿流了下来。

    “寅时”皱了皱眉,朝他脚下瞥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说话的口气却全然不似一个六岁的孩子:“臭小子,瞧你那点出息!最近又偷懒了没练功吧?”

    赵培勋刚想晕过去,听到这话,眼睛却突然用力一睁,直愣愣地看着寅时眼中那两团绿幽幽的青燐,嘴巴嗫嚅了两下,低低喊了声,“父亲?”

    “嗯。”赵世诚借着寅时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没有了往日的严厉,而是多了几分怜爱与不舍,“我时间不多了。接下来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赵培勋很想哭,却忍住了。他用力点点头,认真地听着,将赵世诚的嘱托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寅时一觉醒来,压根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师父嘴里得知,赵培勋那小子大概是受了不小刺激,昨晚不知怎么就在书房里尿了裤子,还抱着寅时嚎啕大哭了一整夜。

    寅时心想,赵培勋可能确实受了不小刺激。反正自那以后,他就收起了顽劣本性,每每寅时跟着师父去赵家庄子探望赵娘子时,就看到他不是窝在书房里埋头苦读,就是在院子里勤练功夫,总之明显跟以前判若两人了。

    白驹过隙,弹指十年。

    仁和三十二年秋,距离赵世诚死后十年的这天夜里,长安城发生了一场大乱。

    当时,寅时和师父卢丁生正在西市谋生。卢丁生干的本就是昼伏夜出的行当,加上当朝的抑商政策,东、西二市并没有设在城中心,而在位置比较偏僻的西北角,并且周围还有丈高的围墙和城中的宫殿隔开,因此,这场兵乱尽管声势浩大,却并未波及到东、西二市,寅时也是直到第二天清早,才从胡饼摊上得知此事。

    “师父,出大事了。”寅时拿着一包胡饼进屋,看到卢丁生已经醒来,忙不迭地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他,“我刚听说,昨晚城里发生兵变。太子起兵造反,皇帝派了羽林军镇压,死了好多人呢。”

    卢丁生懒懒地撩起眼皮,还没完全醒过神来,只随口应了句:“哦,是吗?”

    这些年,皇帝为了开疆扩土抗击北方蛮夷,时不时地大赦天下,征兵北伐。所以,相比秋斩的犯人,战场上等着收尸的死人,要多出数倍。

    卢丁生做的是死人生意,要么不开张,一旦碰上打仗兵乱,开张就能吃个三年,所以他此刻听到寅时说城里死了好多人,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又有生意了。

    “既然外面乱,你最近就老实待在家里,少出门瞎晃。”卢丁生叮嘱了寅时一句,摸出酒壶,习惯性地准备往嘴里灌口酒醒醒神,却冷不防手中一空,酒壶却被寅时夺了过去。

    “吃这个。”寅时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胡饼,“刚买的,还热乎着呢。”

    卢丁生又看了眼手中的胡饼,撇了撇嘴道,“这玩意儿干巴巴的,大早上的怎么吃得下?”

    “我就喝两口行不行?”他斜着眼睛觑了眼寅时手里的酒壶,咂摸了两下嘴巴。

    “当然……”寅时看着眼巴巴的卢丁生,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眼前左右摆了摆,“不行。”

    她这师父嗜酒如命,这酒壶要是到了他手里,哪是两口就能停下来的。

    卢丁生愣了愣,舔着脸讨价还价道:“那就一口?”

    “一口也不行。”寅时把酒壶藏到身后,“这酒壶我先替你保管着。你什么时候把病养好了,我再把它还给你。”

    “卢寅时!”外面一阵冷风吹进来,卢丁生拢着嘴咳了几声,佯怒道,“我好歹是你师父。哪有你这样藐视师威的?还有没有点师徒情分了?”

    “说到师徒情分。”寅时笑眯眯地眨了眨眼,“今日是我生辰,师父可为我准备了生辰礼?”

    “当然……”卢丁生觑了寅时一眼,拍开她伸到面前的手,以牙还牙道,“没有!”

    “???”

    说好的师徒情分呢?

    这下换寅时不满了。她早就看中了一支簪子,还故意在卢丁生面前暗示了好几次,就盼着师父能记在心上,买下来送给她当生辰礼。

    “我都大半年没开张了,哪有钱给你买生辰礼啊。”卢丁生觑见寅时一脸失望,想了想,又道,“不过,师父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也不能薄待了你。”

    他慢吞吞地从身上摸出两枚五铢钱,又收回去其中一枚,才把另一枚钱递给她,“想吃什么你自己去买。”

    寅时盯着那枚五铢钱,抽了抽眼角。就他师父这抠搜劲,哪家娘子受得了?不打一辈子光棍才怪!

    卢丁生不知道寅时在想什么,见她没伸手拿钱,又把钱收了回去:“既然你这么体恤师父,知道师父挣钱不容易。那这样吧,一会儿师父给你煮碗长寿面,怎么样?”

    “别别别,千万别。”您煮的长寿面,吃了怕是要短寿。

    寅时想到卢丁生的厨艺,生怕遭受荼毒般,一脸拒绝地摆了摆手。

    卢丁生露出一脸为难的样子:“钱也不要,面也不吃,这可让为师难办了。”

    “倒是也没那么难办。”寅时笑嘻嘻地看着卢丁生,决定再明明白白地暗示一下他,“师父,你看我头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卢丁生朝她脑袋上瞥了一眼,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嗯,知道了,你等着。”

    寅时见卢丁生急急地往门外走,黑亮的眼睛闪了闪,心想:她这师父为人虽然木讷了一点,但点拨一下或许还是有救的。毕竟除了吝啬小气,师父本质上还是非常善良,重情重义的。

    就拿这些年来说,他为了报答赵家的恩情,几乎每日风雨无阻地去赵家庄子给赵娘子看病,自己节衣缩食,连身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却每次都要给赵娘子带上最好的药材。当然了,赵娘子也时常会让赵培勋送些吃的穿的给他们。

    这一来二去,常来常往,不难看出,师父和赵娘子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就差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如果她再加把火,撺掇赵培勋那小子,努力撮合一下二人,没准师父后半辈子就不用打光棍,赵娘子也有人贴身照顾了。

    正这么想着,卢丁生就跛着脚走了回来,他把一个绒布袋往寅时手里一塞,笑道,“小丫头长大了,是该注意一下仪容。喏,送你的生辰礼,赶紧戴上吧。”

    寅时摸着绒布袋里的东西,触感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怀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打开绒布袋往里一看,顿时傻眼了。

    粗糙的绒布袋里躺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木梳,一看就是随手买来的廉价地摊货。

    师父,您还是不要祸害赵娘子了,安心打一辈子光棍吧。寅时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卢丁生却毫无察觉地指了指她手里的梳子,自顾自道:“你看这梳子做工精致吧?那胡商说,桃木能招桃花。你今年十六了,也是时候找个好人家嫁了。”

    寅时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来上门提亲的不少,师父总是推三阻四,说她年纪还小,自己膝下无子,还等着她继承自己衣钵。今儿怎么突然就催着自己嫁人了?

    “为什么要我这么早嫁人?”寅时凑到卢丁生面前,“您舍得吗?您不是还想让我继承您的衣钵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舍不得的?”卢丁生掩饰地转过身去,“再说了,二皮匠在人眼里是下九流,女孩子家成天跟尸体打交道,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寅时不以为然:“下九流怎么了?您不是说过,三十六行无贵贱,不要在意世人的眼光,更不要妄自菲薄吗?”

    “为师随口编的话你也信?”卢丁生咬了口胡饼,望向门外,面色沉了沉,忽然有些心事重重地道,“等你嫁了人,我就金盆洗手,找个清净的地方安享晚年。”

    寅时有些莫名地看着卢丁生背影:“师父,您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所以怕我伤心,怕我难过,想着打发我早点嫁人啊?”

    “瞎想什么呢?”卢丁生黑着脸,转身看向寅时,气得顿了半晌,才道,“我接了单生意,得出去几天。”

    寅时有些意外,师父这人向来很有原则,赵大人死后这些年,他接的都是上门生意,从不外出接活儿,更不会帮人收尸。谁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师父出山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嘶。寅时探头望去,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候在了门口。

    “对方什么来头啊?”寅时从没见过那么华贵的马车,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嘴,“为什么他们不把尸体送过来,还得劳烦您亲自去请尸?”

    卢丁生盯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为师说过,死人生意最忌讳什么吗?”

    “知道了,我不问总行了吧?”寅时识趣地抿紧了嘴巴。

    “这趟生意有点急,看来今日不能陪你吃长寿面了。”卢丁生看了眼停在门口的马车,对寅时叮嘱道,“待会儿你去一趟赵家庄子,帮我把桌上的药带给赵夫人吧。”

    寅时点了点头。卢丁生的表情虽然没流露出什么异样,但她却隐隐觉得这单生意非同寻常。她忍不住朝外面看了一眼,马车上的人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唯有一声声马嘶,似乎焦躁不安地在催促着里面的人。

    卢丁生从容地拿起桌上的黄皮软包,脸上恢复了往日在外人面前的不苟言笑,跛着脚朝马车一步步走去。

    朝阳笼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不知为何,寅时眼皮突然猛地一跳,看着师父坐上马车,忽有一种强烈而不安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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