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虽然命运如此安排，可抗争从未停止
苔丝松口答应时，昭安便情不自禁地幻想起女儿婚姻的美好前景来。
“这就对了！对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来说，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呀！”
“俺希望这是挣钱的好机会，不是任何别的机会。至于那方面的傻话，你最好别在外面提一个字儿。”
昭安悻悻地闭上嘴巴，她什么也没答应女儿。她可不敢完全担保，在有客人提及儿女婚姻的情况下，她不至于得意忘形，大吹大擂。
事情谈妥后，年轻的姑娘写了一封信，说她一切准备就绪，需要她哪天动身，她就准时动身。
她按时收到回信，说是德伯维尔太太对于苔丝的决定感到高兴，并将在后天派一辆带弹簧的大车到山岗上，把她连人带行李一起接去，叫她到时必须作好准备。
“派的是大车？”杰克·德伯维尔半信半疑地嘟哝道，“她接自家人，应该派高级一点的马车！”
苔丝打定主意后开始井井有条地料理着事情，她终于想明白，她总是想死的，可有些事情活着才能办到。
她也想为自己而活，她要明明白白地度过这一生，即使依然痛苦。
约定离家的那天早晨，苔丝没等天亮就醒过来了。
早晨的寒意能透过被窝，苔丝知道不用多久那黎明就能取代黑暗，现在的天总是亮得很快。
然后她就听到一只鸟儿试探地发出清脆的歌声，其余的鸟儿也欢欢喜喜地迎接天亮。苔丝收拾好行装，她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她穿着平时的普通衣服，走下楼来，将吃完的餐盘放好，再将烫好的好衣服小心谨慎地叠好，放在箱子里。
她母亲劝诫她说：“人家看亲戚，谁不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呀？”
“可俺是去干活的！”苔丝敞亮地回答道。
“嗯，倒也是，”昭安颔首，擦净双手，接着又改成了说贴己话的口气，“一开始，或许会在表面上让你干点活儿，不过，俺觉得你还是打扮一下。”她补了一句。
“装装样子，那样子就是把你最好的一面亮出去。”
“我之前说的什么？”苔丝平静地答道，“俺想你最清楚情况。”
“可是你是她的亲戚，你这样让她在别人面前怎么接待你？”
她其实想说德伯维尔太太双目失明，她看不见。
有埃里克这个煞神在，估计那儿也轮不到有人给她认识，再说她还是个投靠假亲戚的乡下人。
这礼节要怎么规矩也规矩不到她那儿去。
可苔丝看着母亲的神色终于举手投降仿佛任人摆布般，“好吧，你想怎么样？”
她看向母亲，眼底有万千情绪翻滚而过，却只是说：“妈，这时候了，你不想多看看俺？”
如苔丝穷乡僻壤的自家人听天由命般，总是不厌其烦地以宿命论作为慰藉，“这是命中注定”。
可悲正在于此。
那她被埃里克玷污也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野蛮下流就这样常常把美好高尚窃为己有？为什么成双入对的爱侣偏偏就不般配？
苔丝把这样的事情看作报应，不过，将祖辈的罪孽报应到后辈的身上，这种合乎道德伦理的因果循环在羊群看来符合常规，但是按照普通的人性来看却实在不足称道。
其实她明白，在面对命运时，那些掣肘、阻碍只是她安于天命的借口。
她更加明白，她的内里早就不复以往，和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跨出母亲的门槛、前往特里兰奇认亲的姑娘是天差地别，她们都是同一个人，只是中间被时间、世俗已经划出了一道无法估量的天堑，往下一望是万丈深渊。
昭安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儿这般乖顺，满心欢喜后听到这话时突地涌上一些哀愁。
她天真烂漫的女儿变成这副多愁善感的模样时她是觉察出那些端倪的，可她转身就被别的事缠上。
她每每在这种时候总是不由心生感叹，“原来我的孩子还在长大呀！那么多个。”
她倒了一大盆水，卖力地将苔丝的头发彻底地洗了一通，待到弄干梳顺后时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蓬松了，她用那条比以往更宽的粉红色丝带把女儿的头发扎了起来。
接着，她把那件白色长裙从箱子里拿出来给苔丝穿上。
精致的长裙，加上重新打理好的发式，使苔丝年轻的身躯增添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风韵，这些步骤使她看上去像个成年妇人，青春的眉眼含俏，稍微动作就让人离不开眼，可她眼里的暮色又让人恍觉如寒风肆虐。
母亲和女儿一同站在用黑色大氅挂在玻璃后充当的镜子前，她自豪得向后退了几步，仿佛一名画家离开自己的画架，上上下下地全面审视自己的作品。
“你自个儿看吧！”母亲得意地嚷道，“比你去见德伯维尔太太那天漂亮多啦。”
她爱怜地拂上苔丝的头发后转身下楼对坐在椅子上的丈夫哀切又欣喜说道，“苔丝这丫头呀，可古怪呢，让人猜不透心思，你可不得说些什么好的？俺们能攀上这门亲，兴许苔丝的婚事也能有指望，到时候她就是一个阔太太了，”她漫无目的畅想，似乎见到苔丝穿着华丽的衣服驾着昂贵的宝车向她款款而来，“只要事情顺顺当当，俺一定得报答斯塔福特路那个牧师，感谢他告诉俺们那些话，嗨，他真是个好人哪！”
当苔丝离去时她心头的忧虑又比喜悦多了几分，昭安开始感到有点心神不定，为女儿梳妆打扮的那份高兴劲儿也消失不见了。
和上辈子一样，苔丝的行李箱子已被一个年轻人用小推车提前送上了离开她家前最近的山顶，她马上就要从这个山谷离开。
苔丝的弟弟妹妹们看到母亲穿戴上衣帽，也都吵嚷着要跟她去。
“姐要去当阔太太了，要穿好看的衣裳了，俺非要去送送姐！”
“姐姐要去享福了！”
“到时候俺也要像姐那样坐大马车！”
苔丝回头看向后面急切向前簇拥着的弟弟妹妹，仿佛谁不站在前头，就沾不到好福气了。
“俺会工作，俺能干活，俺能养活自己，”苔丝静静说道，“那些衣服俺能买，俺也会给你们买好多衣服。”
“好乖乖，姐姐是为俺们阔本家干活去的，”昭安温和地说。
“爸，俺走啦。”苔丝说道，喉咙里好像被一团东西卡住了似的，静静地看着约翰爵士轻轻抬起垂到胸膛的头，“孩子，你慢走。”
今早他为了纪念这件好事儿，又喝多了一点，这会儿正坐着打盹儿，“好吧，俺希望俺那位，那位亲戚会喜欢像你这样与他同宗的漂亮姑娘。苔丝，你记得跟他们说，俺家这阵子衰败了，不像从前那么气派，撑不起祖宗的那些英雄事迹，俺身体也不好，所以俺想把名号卖给她的儿子——是的，卖给她的儿子，这样她儿子有个贵族的爵位，就更加显贵了，至于价钱嘛，一定合情合理。”
“不能少于一千镑。”昭安嚷道。
“那就告诉他，俺开价一千镑。呃，少一点也行，让俺想想看，俺这个人呐，家境贫穷，手脚也不灵活，这个名号加到他的头上，比加在俺的头上要好得多啦。告诉他，他出一百镑俺也卖。俺不会斤斤计较，你告诉他，出五十镑就行，也罢，二十镑吧！是的，二十镑，不能低于这个数目了，名号到底是家庭的荣耀，我不会低于这个数目，再少一个子儿俺也不卖！”
苔丝眼里噙满着泪水，胸脯像是被什么胀满似的说不出来半个字儿，她躬下身缓了缓后还是开口道，“我听说牧师是不怎么喝酒的，他们尤其不喜欢烈酒，妈，你们真觉得特林厄姆牧师好，就和牧师一样，他也会觉得和他们一样不喝酒可能比报答他是件更好的事。”
“嗨嗨！”约翰爵士听到这些话又笑了起来，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喝烈酒了，这里垄断了独家小酒店的酒商们，现在推出一种叫作啤酒的奇特的混合物，有些人喝了它后更会好好地睡上一觉后到日子起来工作，而他现在正感受着啤酒带来的美妙滋味儿。
苔丝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于是母女几个一起走着，苔丝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不时地朝她看一看，仿佛在看即将干一番大事的伟人，他们永远不知道上辈子这样牵着她手的时候是在奔赴苔丝的死亡之旅。
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上辈子一样。
她还是逃脱不了埃里克的魔爪吗？
她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上坡处，坡居派来接她的马车停在前头的山坡顶上，省得马儿吃力爬坡。远处第一层群山后是高悬着的沙斯顿小镇的房屋，与山脊一样绵延起伏，苔丝视线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与她家只有百米之遥的斜坡尽头那高高的山路上，小伙子坐在手推车的车把上，车上装着苔丝的全部用品。
“在这里等一会儿，马车肯定快要到了，”昭安说，“是的，就在那边，俺看见了！”
带弹簧的大车来了，它突然出现在最近一片高地的后面，接着停在推手推车的那个小伙子身边。
小伙子将行李放到车上，苔丝与母亲几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之后，转身朝山上走去。
她们看到她的白色身影渐渐走近带弹簧的大车，但是，还没等她走到车旁，山顶的树丛后面就箭一般地驶出另一辆马车，拐了一个弯，绕过装行李的大车，停在苔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