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会再扎向她的玫瑰是否预示着一切都在向好的发生?
“苔丝·德贝菲尔德,现在改了,叫德伯维尔,”苔丝觉得难堪随她的话语声从她的心头攀着墙沿向她招摇,“住在马洛特。”
“那你是以亲戚的身份来拜访我的母亲?”
“是的,先生。”
“你是说你们家条件不好,需要帮忙?”
苔丝顿住脚步,埃里克也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尖锐,可他并没有停下,只是放缓了脚步。
“是的,先生。”
苔丝的坦然让埃里克惊讶地侧目而视看向她,“那我母亲一定会为你想得周全的,只是你别再胡扯什么姓德伯维尔了。”
“你要知道,德贝菲尔德是另一种姓。”
苔丝无声地笑了下,可痛苦漫上心头,她如果不是德伯维尔家的子孙就好了,那她就不会为德伯维尔家的过错赎罪了。
“你总得拿出点证据来说明我们家没有这事,我也不稀罕什么更加高贵的姓,我只是知道这里有位德伯维尔太太前来拜访,而不是因为德伯维尔先生,”苔丝平铺直叙仿佛让话语更有力量了。“我们有一个纹章和一把银匙,还有一辆刻着名字的马车,能够证明牧师说的话是真的。”
埃里克愣了一下,恍眼看过去时被她眼里的痛苦吓了一下。
苔丝的确是痛苦的,因为那些无处可去的爱恨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紧紧锁入其中,每日都在拷打她,要不然她怎么会回来呢?
因为她无处可去。
她在上辈子常常议论生死,总觉得她活着没什么意思,那些痛苦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后来她的确很早就死了,那是因为罪有应得,可她这辈子仍然活着。
她始终是要活着的,偿还那些死人的罪。
俩人回到了房里,老太太神色和蔼地目视前方,听着俩人就餐时的声响。
埃里克看着她优雅进食,惋惜那人人都会引以为傲的美貌,她却不懂得如何利用。
女仆艾莎将她送到门口,刚才消失的埃里克快步走来,像是为弥补一般塞给她一篮子坠满玫瑰花的草莓,又在上面拿起一枝玫瑰别在苔丝胸前。
他一开始就是要实施无动于衷的计划,可有些事情总是计划得很好,实施得很差,就好比现在,他有时候也会动容一点儿。
但这似乎又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倏忽易逝的印象,他马上就会忘记了。
只是他也忘了——这世间的事情总是计划得很好,实施顺利的却没有几件。
苔丝下了山,来到了特里兰奇的十字路口,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从切斯堡返回沙斯顿的大篷车。
她上车的时候,与其他乘客交谈几句后又看向田野的景色,那些乘客只觉得好奇,“这么早的六月里,就开出这么好的玫瑰,”一位鬓发有些稀疏的妇女道,“照我看来,还是不要弄那么多鲜花在身上,当然不是说姑娘身上的玫瑰,只是也得注意那花上的刺勾破了衣裳。”
“真美呀!”她们徐徐赞叹着这早开的玫瑰别在一位漂亮的姑娘身上时是那么相得益彰。
她笑笑,又回想起埃里克与她第一次相见的那天,一切都是那么神气,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挫败。
那些乘客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迷信的苔丝眼神复杂地看向胸前别着的玫瑰,这朵玫瑰再也不会不小心地扎到了她的下巴,大蓬车上的乘客再也不会像上辈子一样用尖利的话语讽刺她像个花球。
过去了。
大车驶到沙斯顿小镇上就停了,乘客们作鸟兽散,苔丝也缓缓抬脚走向回家的路,从这个山镇到马洛特,还要走好几英里路。
她母亲早就跟她说过,如果她觉得赶路太累,可以留在沙斯顿过夜,住在她们认识的一个村妇家里。苔丝就照这样办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下山回家。
她刚跨进门,就从母亲得意扬扬的神色中察觉到这件事情有个让她满意的结果,其实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想到去办这件事就感到格外心满意足?
苔丝看向昭安也笑笑,只是笑得牵强,难道她美满幸福的姻缘就只能应验在那样的家庭上?
埃里克是她孩子的父亲,可是这却是段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嗬,果然不错,”昭安的皱纹从眼角露出来,估计是笑得太多,她看见苔丝后把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眉飞色舞道,“俺早就知道嘛!俺告诉过你,说事情会大吉大利,现在果然应验了!”
“嗯,如你所说。”苔丝有些厌倦地喝了一整杯水,狐疑地看向桌上洁白的信封后笃定道,“信来了。”
昭安神色更加张扬,“正是!从德伯维尔老太太的府上寄来的信。”
“信上写着——德伯维尔老太太说,她想要你照看一下供她消遣的小养鸡场,这就是这封信的含义。”
“哦,”苔丝神色恹恹地倚靠在窗前。
“这份工作确实适合你,”昭安从容说道,“作为一个乡下姑娘,俺相信你能做好,但她不至于真叫你做吧?”
“毕竟你是她亲戚?”昭安得意地看了杰克一眼。
“俺看看信?”苔丝若有所思地说,“谁写的信?”
“德伯维尔老太太写的,信在这儿。”
信是简短地通知这位德伯维尔夫人,德伯维尔太太将认她家做本家了,她女儿若是肯去庄园里工作,那将有助于那位老太太养鸡场的管理,并说如果去了,将会提供舒适的房间,工钱方面不会亏待她。
“哦!”苔丝兴致缺缺地看着信上男人的笔迹。
“你可不能指望她马上就会张开手臂,又是搂你又是亲你呀。”昭安如是说道,仿佛她就是这样想的。
苔丝朝窗外眺望。
“俺不想现在去,俺还是想和爸妈在一起。”
“为什么?”昭安神色欣慰,语气责怪。
“唉,能有什么原因呢?”苔丝边说边离开了房间。
“嗨,怎么能不去呢?”昭安回头看向丈夫,“那太太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排解寂寞,不去那才是傻瓜呢!”
“俺不太喜欢叫俺的孩子离开自己的家,”杰克神色恹恹,“俺是长房,俺家的祖先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唉,大英雄何竟死亡,反正依特林厄姆牧师所言,本郡里家门曾经显赫,如今却住草房的还有好几家哪。可俺家是本家呢,理应是他们上俺这儿来才对呀。”
“可你一定得让她去才行,杰奇,”无计可施的妻子好言相劝,“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我可听说德伯维尔太太有个好儿子,他称她为堂妹呢!他们要是能走在一起,”昭安兴高采烈地把两根手指并到一起,“那德伯维尔家的支派自然是想和嫡亲融合在一起,让她当阔太太,那时重振家门,到时候就不是说那点采邑,到处都是德伯维尔家的土地,仆人数都数不清,就算是死也能享受荣华富贵,她就能和她的祖宗一样了。”
昭安说得畅快,杰克·德伯维尔原名杰克·德贝菲尔德听得很舒心。
短视虚荣的他又和他妻子想到一处了。
现在没到打麦的季节,萝卜还没出土,附近的奶场里也不需要女工。
这个季节马上就要到烈日统治的时候了,男人白天出去干活,女人晚上出去干活,大伙休息时间足够,再说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那还用得着请什么帮工,若是苔丝想减轻家里负担只能去养鸡场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知道她随时可以去。
她打身起来看向窗外的夜色,老马偶尔嘶鸣时旁边的鸟雀就会叫得更大声了。
她是来赎罪的。
她的父母从来不会虔诚礼拜,时常酗酒烂醉,她的儿子在地狱里受刑,她也不是妖娆魅惑的巴比伦巫女,她有不堪的恋情,离奇的婚事,肮脏,污秽是她的形象。
像这般使人复活的能力……
只有埃里克曾经是上帝的信使,难道是上帝被老克莱尔牧师的教导与埃里克的忏悔感动,可怜他卑微的信徒,却回报错了人?还是埃里克对她诚心悔过后把这个机会留给了她?
她辗转反侧,她觉得她的死是足以赎罪的,那她又怎么回报别人的好?
她总是想着别人的好,是需要千万分报答的,埃里克对她的好,却是用来牵制她,迫使她屈服的利器。
埃里克用欲望玷污了她,克莱尔的嘲讽如同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至于她再度蛰伏于埃里克身下所得来的幸福和安乐,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她痛苦不安,最终得偿所愿地杀死了他。
她始终觉得埃里克龌龊、腐坏、堕落、浪荡、鲁莽,可她知道埃里克对她的钟爱,对她的赤诚,而她惴惴不安、痛恨不已、坚持己见,以至于两个人都赴了苦海。
埃里克原本会成为牧师洗脱他的罪孽,而她的再次出现却成了他的不得苦果。
只要从未开始,何谈结束?
那滴泪滴落在她的怀中,犹如她回忆里那刚生下来的婴儿一般晶莹剔透。
只要她不曾和埃里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