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长谈
隔了一面薄墙,耳聪目明的萧白听到了一个名字,他悄悄竖起耳朵,却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大弄醒了沈清辉。
“萧先生,你怎么起来了?”
萧白连忙比出个“嘘”的手势。
“想说什么?”沈清衡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感觉心里乱得很。”沈清溪又翻了个身,这回变成趴在床上。她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脚丫,“突突地跳,像中暑了似的。”
沈清衡不做声。
沈清溪就接着道:“你看,咱们的生活现在已经差不多进入正轨了,两个弟弟身体健壮,文化课也没落下,有萧白在,暂时也不愁吃喝。而且你还有稳定的工作……”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沈清溪忽然发现,根据她的描述,这好像一个“家”。虽然她从未有过一个家,但听队员们说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家”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沈清衡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吱声了,想了想,接着她的话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县衙会招我这个年纪的人做帐房么?”
沈清溪被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
“单说我在青阳县衙门做账房的这几个月,我专管外账,也就是明面上的收支。你猜,一个县令的年薪是多少?”
“二百两?”沈清溪随口道。他们四口人吃一个月的肉大概花费一两银子,二百两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巨款了。
沈清衡轻笑一声:“六十五两。”
“好像……也不算少。”
“不止如此,朝廷还有每年六百两的养廉银,在年底统一发放。即使再偏远贫穷的县城也是这么多,这样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无钱过年而生出别的心思。”
沈清溪道:“那不是很好嘛?”
“一个县衙最重要的两项政绩,一是钱粮,二是刑名。钱粮就是税收,每个县能收上来多少税都不是固定的,丰年多收,荒年少收或者免收;至于刑名,就是律法和案件,涉及到地方的治安。但县令精力有限,为了加强管理,就必须请主簿。有些是到了辖区后在当地聘请,有些是来赴任时就自己带主簿过来。”
沈清溪似懂非懂:“主簿不是公务员?”
“对,主簿是幕僚。”沈清衡道,“一个稍微好点的主簿,年薪大约是一千二百两。”
“小县衙一个主簿勉强够用,大县衙得配两个主簿。”
沈清溪不禁咋舌:“可是县令的工资才六百多两呢……等等,合着这钱不是朝廷出啊?”
“当然不是,你都说了,主簿不是公务员。”
沈清溪终于抓住了重点:“那主簿的工资是哪来的?”
沈清衡的嘴角牵了牵:“自己琢磨。”
沈清溪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试探着问:“民脂民膏?”
沈清衡道:“有句话叫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青阳县的知县明面上算得清廉,他的主簿姓张,很有本事,将本地士绅笼络得极好,而张主簿的年薪是一千八百两。”
沈清溪震惊了,一千八百两,够她吃一辈子的肉。
隔壁听墙角的萧白也震惊了,原来主簿的食禄这么高。但他和沈清溪不同,想得更多一层:县令若和士绅联系紧密,多半意味着本地百姓生活艰难。只因为有钱人都很喜欢置办田产,那些困苦的百姓们把田产卖给乡绅们之后再无别的收入,只能靠给他们做长工来维持生计,长工哪有自由身呢?不过是地主家的奴仆罢了。如此一来二去,穷的越来越穷,富的就会越来越富。
“去年的公帐里,有几笔漏洞明显的,我猜是县衙实在支绌不开了,连账面都没法做得干净。”开了口子就要从其他地方补足,但若是口子开得太大,不管拆哪里的墙都是补不起来的。
沈清溪还是不懂:“所以呢?”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沈清衡微微一笑:“账面不干净了,将来若是有人来查,该怎么办?”
当然是找人顶罪。
顶罪找什么样的人最合适?
罪人,老人,孩子。
罪人不行,有罪身的人是不许入府衙当差的。老人也不行,老人身体不好,若是一命呜呼了,反而招人怀疑。剩下的只有如沈清衡这般认得几个字的少年,招来做些简单的记账工作,等到时机成熟,再抛出去。
沈清溪撇嘴:“你就这么任他们利用?”他可是谢衡,大国政府来跟他买军火都得脱一层皮,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人算计了。
沈清衡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听了这些,是不是更睡不着了。”
“是啊。”沈清溪沉默了半晌,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感觉我不喜欢。”
身为雇佣兵,原本就是利益至上,谁给钱就帮谁的忙。但在现代社会的规则里,除了有时会有生命危险之外,未必算不得自由。他们的军团分成很大方,几乎每个人都不缺钱,也有人赚够了之后自请退役,回家娶妻生子。
而在这里,他们就像丛林里的白兔,砧板上的鱼肉,上面的人悄无声息地一覆手,他们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这第二条命就会消失。
“很晚了,睡吧。”
夏夜的雨仍在下着,风湿漉漉地吹进窗户,裹着些凉意,轻轻抚在沈清溪的眼皮上。
夜色沉沉,雨声淅沥。沈清溪睡着了,沈清辉和沈清洲都睡着了,但萧白却失眠了。
住在这里几个月来,他从未听沈清衡说过这么多话,这孩子的学识见地,远超出一个十三岁少年该有的水平。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睡在隔壁的那个,是个比自己还要聪明的成年人。这感想令他五味杂陈,又有喜,又有忧。
喜的是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心细如尘,逻辑缜密,将来必定能成大事。
忧的是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深的城府和心机,若是不及时加以引导,很难说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然而很快他便想到自己来白河村的目的,这喜和忧就统统转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夏日的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