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你根本不明白道侣意味着什么。”
钟拂之哑然。
即便是藏书阁里最晦涩难懂的秘籍,也从未教她生出如同今日这般无从下手之感。
一刹那的迟疑反倒叫谢琅得寸进尺,从前他在钟拂之面前将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好,可现在看来,在这件事上钟拂之有所松动,似乎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样决绝。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谢琅都不在乎,他只在意结果。
谢琅思忖片刻,有了主意,于是坦然道:“我确实想做你的道侣,只不过钟掌门明白我所指的道侣的意思麽?”
钟拂之答道:“自然是修行的伴侣。”
“错,道侣不仅仅是修行的伴侣,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依师兄所言,怎样才是最亲近的人?”钟拂之是真心想渡他出魔,便认认真真地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两人离得很近,气息亲密地缠绕在一起,谢琅忽然将额头抵在她的额角,声音低低的:“譬如刚才那样。”
说话时谢琅仍紧紧拉着钟拂之的手腕,她回想起片刻前的吻,心尖尖上仿佛被飞蚊叮了一下丝丝缕缕的痒,是极为陌生的感觉。
慌乱之下她翻腕就要将人推开。
谢琅侧眸瞥了一眼,配合地松手:“钟掌门后悔了?”
钟拂之退后一步,活动手腕的同时平复呼吸,竭力表现得风轻云淡:“师兄何必如此戏弄我。”
“我怎会——”话说半截戛然而止,谢琅眼神微黯,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自嘲道,“罢了,道侣也没什么好的,不劳烦你费心了,做魔物反倒逍遥自在。”
他的黯然稍纵即逝,很快就换上那副冷眉冷眼的表情,“不是要去寻阵眼?走吧。”
但钟拂之没有错过那昙花一现般的失落,她停留在原地没动。
谢琅回眸,却会错了意,只当她疑心自己借机溜走,面色不虞:“放心,封印还在,我跑不了。”
他干脆拉开衣襟,露出胸口处那块黑色的印迹向她示意。
在客栈时,钟拂之当时不知封印的存在因而没有细看,如今听他提起忍不住多看一眼,封印看起来不过指节长短,形状倒是与破光剑一模一样。
“看够了吗?”
他语气里有种色厉内荏的冷淡,但威慑不了钟拂之,她伸出一指点在封印上。
蜻蜓点水般的肌肤之亲却让谢琅的身体瞬间变得紧绷,呼吸随之急促起来。由于二人身高的差异,钟拂之只要略微垂眸,便可看见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而她要观察封印,就必须得低头,自然而然就会注意到谢琅的喉结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
有时候谢琅真的恨极了钟拂之在某些方面的懵懂无知,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如万马奔腾似的,将他的神智踩踏得七零八落。
谢琅一把攥住她的手,咬牙道:“你做甚?”
明明是他主动让自己检查封印的,却又表表现得如此大惊小怪,真是莫名奇妙。钟拂之挣开他的禁锢,面色无波地说道:“探查封印是否牢固而已。”
谢琅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钟掌门大可放心,魔气冲破不了封印。”
他既这么说,自然是试过。
钟拂之颔首道:“依书上所言,只有师兄出魔,封印才会消失。”
于是话题又绕了回来,谢琅已然忘记自己片刻前要做逍遥魔物的大话,脱口而出:“你打算怎么帮我?。”
钟拂之疑惑道,“莫非师兄当真因为道侣一事才离开方寸山?”
这缘由对一心修行的钟拂之而言着实是匪夷所思,她曾想过谢琅为何入魔,或许是修炼时走火入魔,万万没想到竟是因为道侣。
谢琅却问:“难道步掌门没告诉你我娘是何身份?”
她点点头:“师父说你娘亲是修士,你爹爹是魔尊的左膀右臂。”
“我娘亲算不得修士,她入门没多久就随师门去除魔,说是除魔实则是去充人头壮声势罢了,没想到除魔不成反被魔头看中了。”
谢琅淡淡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且用魔头代指自己的父亲,足见对其的恨意。
谢琅接着说道:“他将我娘亲掳走,后来有了我,自懂事以后,我日日夜夜都想杀了他,还娘亲自由。”
他语气里没有起伏,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尽管父母健在,但幼年的谢琅显然并不快乐。钟拂之是孤儿,自从拜入凌云,步掌门亦师亦母,相较之下,她觉得谢琅有点可怜。
在她的记忆里,谢琅性子冷,起初是有些孤僻的,师父便总让她关照他,其实钟拂之自己也不是个温柔解意的人,只是谢琅太过冷漠,凌云派其他弟子都望而生畏,这担子不得不落在了钟拂之的肩头。
不管怎么说,一来二去的,两人还是渐渐地熟络起来。熟悉以后,谢琅总算有了些笑模样,只是凡事总喜欢问一句“是步掌门叫你来的?”
久而久之,钟拂之就总结出了规律。
如果说是,他便默不吭声,谈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如果说不是,他就面色稍霁,就连说话都会多说几句。
是不是掌门的吩咐有什么区别,钟拂之曾疑惑过,但她每日花在修炼上的精力太多,没时间往深处想。与谢琅闲叙几句是步掌门交办的差事,就像晨起练剑,日暮炼气一样成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她日日做功课,一丝不苟。
不知从何时起,谢琅开始变得心事重重,钟拂之问他,他不肯说。突然有一日他去大殿面见师父说是要离开方寸山。师父急急派人传话,让她一定要拦下谢琅。
可她没拦住。
一直以来,钟拂之都想不明白为何他性情古怪别扭,阴晴不定,现在看来,或许是与他爹爹有很大的关系。
她没有打断,静静地听谢琅讲下去。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将剑刺进他的胸膛,那时我平生第一次执剑。明明是刺穿他魔心的人是我,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娘。”
“你可知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回想起那一幕,谢琅至今仍记忆犹新。
彼时他看见满身血污的娘亲被魔头死死地按在剑上,长剑自魔头的背刺入又从娘亲的后心刺出。
魔头对娘亲说:“便是死,也休想离开我。”
他又看向谢琅,“吾儿。”
“别这么叫我!”
“吾儿,终有一日,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步掌门说他心中有恨故而修炼受阻,让他多与钟拂之探讨修行之道。
“师兄妹间不必生分。”
谢琅将背挺得笔直,一声不吭。
出了大殿,正巧陆应星为了钟拂之来挑衅。
“就凭你也配做钟拂之的师兄,敢不敢同我比一场?”
他嘴角的笑容分外刺眼,语气极其不屑,摆明了瞧不起谢琅。
谢琅心头一动,连陆应星这种表里不一的人都可以常伴钟拂之,为什么他不可以。
刚开始斗法谢琅总是输,直到他打败陆应星,那日谢琅的心情好极了。晚上他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弥漫着遮天蔽日的魔障,周遭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回荡:“吾儿,终有一日,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谢琅从梦中惊醒,汗湿衣衫。
而他亦是在那个寂静的春夜,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喜欢钟拂之。
最初他只是单纯的羡慕,她来去如风,总是心无挂碍,同时又是高不可攀的,就像是天上的云。
谢琅忍不住关注她,在意她,不知不觉中,羡慕开始变味,最终变成了沉甸甸的喜欢。
可钟拂之一心只求大道,谢琅心知自己绝无可能。
他只得将自己的求不得妥帖藏起。
谢琅藏得很好,可天不遂人愿,魔尊找到了他,说来奇怪,每每谢琅独自下山时,魔尊的噬心阵便如影随形,噬心阵可以勾出入阵之人埋藏心底的欲念,进而鼓动欲念去吞心噬骨。
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谢琅却被梦魇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要方寸山。
或许这便是宿命,魔物之子注定是魔物,他最终还是入魔了。不过入魔也好,与其日日痛苦地挣扎,不如直接死在钟拂之的剑下。
谢琅从回忆里醒来,将不堪直面的秘密血淋淋地掏出,一字一顿地对她重复道:“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变得同他一样。”
钟拂之愣怔道:“所以你才执意要离开方寸山。”
“石似玉,再肖似也不是玉,”谢琅自嘲道:“他没说错,我终究还是入了魔。”
石似玉,是为琅也。
钟拂之蓦地想起当时谢琅以树枝为笔,在沙地上写出的几个字,刹那间心底蔓延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感。
原来他是这样看自己的么。
“不,他错了。”
谢琅遽然抬眸,定定地看着她。
钟拂之双眸如星,静静地与他对视:“在我看来,你与他并不相同。”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师兄,我可以一试。”
谢琅不敢置相信自己听到的,唯恐是自作多情,木木地盯着她,迟疑地问:“试什么?”
他旋即反应过来:“你愿与我结为道侣!”
“此话当真?”谢琅半信半疑地道。
“师兄,”钟拂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别的事:“寄魂之术需有魂器,你可还记得?”
谢琅不明所以地应道:“当然。”
“师兄可曾想过你所用的魂器是何物?”
谢琅隐隐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重要,可他没有头绪,只能喃喃道:“是什么?”
“师兄可还记得那个木偶小人?”
怎会不记得!
拜师的第二年,谢琅学有所成,开始带领初入门的师弟师妹做早课,他坐在树杈间,按照惯例道,“今日早课——挥剑五百下。”
师弟师妹都怕他,百无聊赖的谢琅随手折下树枝,用罡气削着玩,权当打发时间。
后来一日早课,他见师弟师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竟连他来都不曾发觉,很是反常。
师弟师妹们不打自招:“今日大师姐生辰,我们在商量何时将生辰礼送去。”
说完怯怯地看向谢琅,意思不言而喻,希望今日早课能早些结束。
有小弟子壮着胆子问道:“师兄准备了什么礼物?”
谢琅卡壳了,他根本不知晓此事,压根没准备。
他答不出,干脆大手一挥,“散了吧。”
师弟师妹们欢呼雀跃,撒腿就跑。
谢琅回屋关了一整日,待到天色渐黑时才去叩钟拂之的门。
“听闻今日是你的生辰。”他将袖中的小玩意掏出来,忽觉拿不出手,不免犹豫起来。
“师兄拿着何物?”
“木偶小人,”他只好硬着头皮递过去,补充道,“我刻的。”
没想到魂器是木偶小人!
谢琅:“你一直都随身带着它?”
钟拂之点点头:“师兄,日后请多指教。”
她话音刚落,谢琅胸口的黑色印迹碎裂成点点粉末,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再看谢琅的胸口肌肤,光洁无痕。
封印真的解除了。
而谢琅却在想,怎会有人把这种事说得像是试炼台上比试一样,他笑得眼角发红,背过身去,半晌才郑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