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如堕深潭，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百年一场大梦，恍若隔世，不知神识飘荡了多久，钟拂之的眼睫似蝶振翅，悠然睁开一道缝，透过缝隙隐约望见一双透着担忧的眼眸。
好熟悉的眉眼轮廓，她闭目复又睁开，这次看得更清楚，却是副淡漠的神情，仿佛刚才所见是场错觉。
谢琅暗自松了口气，“你醒了？”
倘若仔细分辨，不难听出隐藏在镇定的语气之下的庆幸，但她眼下没有这份闲情逸致。
钟拂之微微转眸，这才发觉自己枕在他的膝上，她以手肘撑地，慢慢支起上身。
“师兄，你何时来的？”钟拂之淡淡地唤了声。
谢琅身形一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叫我什么？”
钟妙妙掀起羽睫抬眼看他，神色无波，“谢琅。”
“你刚才分明说的是——”谢琅黑眸闪烁，脸上的表情却是变了又变，终于恍然。他踌躇片刻，试探道，“钟拂之？”
谢琅叫他们名字的时候尾音上扬，最后一个字从唇齿间迸出时又轻又飘，平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
“是我。”
短短的两个字，轻易就将谢琅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整个人心神不宁，他猜到今日她会变回往昔的容貌，但没想到连记忆也一并恢复了。
在突如其来的惊喜面前，素日冷淡的眉眼多了几分鲜活气。谢琅一时失语，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说，譬如从白鹤崖回方寸山时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譬如自己在破光剑的封印里空等许久，再譬如魔心碎裂的滋味当真不好受等等。
可动了动唇，他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如今两人已身处对立面，钟拂之应当并不想听这些。
最后他眸光暗了暗，陷入沉默中。
谢琅本是单膝跪地托着她的姿势，钟拂之坐起后正对着他的下颌，一个敛眉不语，一个微扬起脸。
视线交错之际，她看见谢琅的眉梢眼角上星星点点地沾染了红，宛若雪地里缀着两三枝腊梅，刺目得很。
是血。
昏迷前与东南两都魔主的打斗仍历历在目，钟拂之下意识地敛眸看向自己的手，却见十指葱葱，白皙无暇，全然不见先前的血迹。
她清楚地记得南都魔主凭一记索魂掌硬生生逼得自己吐血，然后自己用手背胡乱一擦。
莫非是他？她心头一动，视线不由得转移到对面去。
自钟拂之醒来，谢琅始终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悄然将右手藏在身后。
方才他赶来时正好接住晕倒的钟拂之，谢琅不懂药理，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不敢擅动，见她侧脸和指尖都有血污，索性用衣袖一点一点地拭去。
好在他动作轻柔，不曾惊醒钟拂之，只是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端倪。
想到这里，谢琅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谢琅作出一副不在意样子道：“你要说什么？”
钟拂之没推辞，开门见山地问：“谷宗主人在何处？你脸上的血又是从何而来？”
按昨日的计划，应当是谷宗主入阵才是，然而谢琅此刻在阵中现身，说明谷宗主压根没能入阵。
谢琅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眼角，指尖果然多出一点猩红，这确实是血，但不是她所说的谷宗主的血，入阵后谢琅接连遇到数个魔使，粗略一算足有七个之多，堪称倾巢出动。
三人入阵，魔尊不会傻到只派人围堵其中一人，这也意味着被派到钟拂之这边的很可能是魔主。
思及此处，谢琅不免心焦，作为曾经的凌云派弟子和北都魔主，尽管魔气被悉数封印，但解决这些拦路的魔使不是难事。
在那以后，他开始在阵中找寻钟拂之的踪迹，阵法变化莫测，找人绝非易事，但以谢琅对钟拂之的了解，依她的性子，入阵后必定直奔阵眼而去。
幸而他所料不错，但谢琅没想到她竟对上了东南二都魔主，而他只来得及接住昏迷的她。
忙于寻人，哪有空闲揽镜自照，自然不曾留心魔血飞溅到了自己脸上。
怎么，难道钟拂之以为他杀了那个姓谷的？
他用指腹将血色捻开，神色有些许的阴沉，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人在何处？当然是被我杀了。”
钟拂之不信，缓缓地站起身：“你不会杀修士的。”
“你我百年未见，钟掌门这般信我？”谢琅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右臂搭在膝上，仰头望着她，唇角微翘，偏偏故意讥讽道：“莫非钟掌门忘了我亦是北都魔主？修士诛我，我杀修士，本就是天经地义。”
钟拂之怎会忘记谢琅入魔一事，但以她对谢琅的了解，即便入了魔，他也不会对修士痛下杀手。
她眉心微蹙，蓦地想起孤身前往白鹤崖之时，在封印谢琅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问出困扰自己很久的疑问：“师兄，你为何入魔？”
彼时，谢琅只说了三个字：“求不得。”
何谓求不得，他所求的又是什么？
钟拂之不明白，刚要追问时封印已成，空荡荡的崖顶上只余一人一剑一古柏。
因而今日谢琅的话反倒是提醒了钟拂之，“师兄，你到底因何入魔？”
谢琅轻嗤一声，“事已至此，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作什么，有必要吗？”
“你说便是，我自有用处。”钟拂之正色道。
谢琅挑起好看的眉，一语不发地缓缓起身，他本就比钟拂之高，且两个人离得很近，站起后平白增添了几分压迫感，他犹嫌不够似的，微微弓腰与她四目相对。
“什么用处？”他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对面之人，仿佛想用目光看穿她心中所想。
出类拔萃的修士对于潜伏的危险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钟拂之本能地摸向腰间的破光剑，不曾想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先前晕倒时破光剑脱手坠落在地，钟拂之偏过头避开他打量的目光，镇定道：“师兄不愿说便作罢，谷宗主不在，我得尽快破阵。”
意识到她想逃，谢琅才看够了似的，慢吞吞地直起身，“不必担心，他好得很，我只是抢在他前面进来而已。”
钟拂之还是不看他，心道果然如此，想必他脸上的血是与魔物过招时溅上去的。
谢琅观察着她的反应，幽幽地问：“既以诛魔为己任，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杀了我？”
当年他们谁也不知道百转丹的功效，可尽管如此，钟拂之也没有杀他。
为什么？
钟拂之默了默，“在我看来魔非天生，人因欲念成魔，换言之，堪破欲念是否便可以出魔？或许可以一试。”
“可你在前两日刺穿我魔心的时候不曾犹豫。”
“我以为你害了阿元。”
“也就是说，”谢琅唇角微勾，“当年你想救我？”
“只是一试。”
“怎么试？”
她神色认真，仿佛在向虚心请教的同门讲解功法心诀：“你说你求不得，可我尚不知你所求的是何物，如何去试？”
“钟掌门聪慧过人，何不猜猜？”
“莫非……”钟拂之边说边思索，猜测道：“莫非是你的娘亲？”
“你怎知——我明白了”谢琅的黑瞳骤然一紧，语气凉凉：“原来是步掌门出尔反尔。”
钟拂之自知失言：“师父临终前只提了只言片语。”
“所以你知道了？”谢琅面色不虞，移开视线转而盯着鞋尖，声线里不辨喜怒，“我本就是魔物之子，步掌门试图拉我走正途，可对我而言，强行修道是没有结果的，入魔是迟早的事。”
“师兄，你我都清楚，在我面前大可不必说这些有违本心的自弃之语。”
她的话好似一颗小石子投进谢琅的心湖，谢琅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更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冷情冷性的钟拂之。
在这一刻，谢琅只觉得灵魂深处战栗不止，心神为之激荡。
谢琅复又抬起头，神色晦暗难明，直勾勾地盯着钟拂之，目光灼灼：“你真的想知道我因何入魔？”
“是。”
“你要助我出魔？”
“是。”
“可会后悔？”
“不会。”
或许是钟拂之的话给足了底气，他忽然生出冲动，向前踏出半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我便告诉你。”
说到此处，谢琅语气稍顿，咬字很重，“我的求不得是——”
钟拂之眼睁睁地看着他凑到近前，随着距离的缩短，俊逸的眉眼愈发清晰，甚至可以细数他的眼睫。
这不对劲，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不料谢琅伸手勾住她的腰，轻轻将她向前一带，钟拂之顿时进退两难。
“谢琅！”
下一瞬，唇瓣传来陌生而柔软的触感，钟拂之的未尽之言被尽数吞没在唇齿间，刹那间她睁大了眼睛，错愕而茫然的目光空落落的没有焦点。
谢琅垂下眼帘，抬手覆在她的双眸之上，钟拂之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被剥夺了视觉后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清晰。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揽在自己腰侧的手倏地向下，捉住了她垂落身侧的手，十指交叉而后虚握成拳，一路被谢琅牵引着直至将手抵在了他的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夏衫，钟拂之掌心下便是他紧实有力的肌肉，而肌肤的温热也透过单薄的布料融入她的指尖。
“这便是我的求不得，”谢琅稍稍抽身后退，意犹未尽地歪着头看她，耳尖泛红，一双黑眸像是雨后的方寸山，萦绕着轻纱般的水雾。
“钟拂之，你打算怎么帮我？”
钟拂之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薄唇，联想到刚才那柔软的触感，双颊隐隐发热，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没反应过来。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反而有种原来如此之感，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思考。
所以……谢琅的求不得是……她吗？
她好像有点明白，但不全然明白，勉强在冗杂的思绪拎出个最关键的问题。
“你也想做我的道侣？”
也？
还有谁想做钟拂之的道侣？
不消她提醒，谢琅瞬间回忆起陆应星当年在后山死缠烂打的事，今时今日，他终于体会到彼时陆应星的心情。
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之色，谢琅叹道：“你根本不明白道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