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银玄银素,还有那个王帐侍卫哈森被文骋秘密看管起来了。
李寒衣来晚一步,只能望着门口的麒麟卫叹息,亲自带人蹲守在文家附近。足足等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凌晨时终于听到了内院异常的动静。
彼时天光乍破黑暗,正是人们熟睡之际,突然文骋所在的小院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门口的麒麟卫被叫了进去。李寒衣等待多时,立刻举手发令,听雪楼的人仿佛鬼魅般跃入文家另一侧的密室,把银玄三人顺利抢了出来。
跑到一半,一行人被拦住,为首的人黑衣黑刀,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含着无限杀意,正是麒麟卫副指挥使文骋。
文骋甚至不屑于拔刀,冷笑道:“诸位这一出声东击西,真是绝妙——北境人刚刚偷袭我的院落,你们这头就把人抢了出来。”
他身后闪出一人,天蓝色衣裙,披着素白披风,戴了兜帽,脸上是大病初愈才有的苍白憔悴。
李寒衣一眼就认出虞怜,心头一震,半月不见她清减了不少。但是面上还是丝毫不动,冰冷的刀刃横在身前。
文骋看了看蒙面的李寒衣,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来对方究竟是北境人,还是秦王的爪牙。两伙人僵持之际,虞怜开口道:“北境亲王是嫌文家招待不周么,这么急着就要走?”
银玄配合着演戏:“岂敢,只是北境事务缠身,不得不回。娘子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寄来解药,每月十五服用一次,一年后毒素便可清除。”
文骋眉眼阴沉沉的,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对手下道:“留下那个瘸子的命,其他的一个不留。”
不等众人反应,麒麟卫已经飞身上前,只听得一片兵器撞击之声。李寒衣和听雪楼的人武艺高强,可麒麟卫众人都是文骋带出来的,双方一时之间势均力敌,不分伯仲。眼看着天色将明,文骋心中胜算越来越大,江湖人士的武功再高,也怕人海战术,只要自己拖住对方,天一亮就有官兵支援,届时麒麟卫在乱军之中灭口就是。
他却没有想到,今夜这一盘好棋的博弈者并不是北境,而是站在自己身边的虞怜。
不多时对方果然呈现出疲态,麒麟卫乘乱扑上去近战,忽然毫无预兆地纷纷倒地,口中喷出鲜血。文骋一看就明白了,定然是银玄下了毒,此刻战局出现了压倒式的胜利,李寒衣和银素的刀刃直直向自己扑来。
龙吟清越,文骋拔刀出鞘,与李寒衣和银素二人对峙,听雪楼的其余人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冲上前挟持虞怜,逼迫文骋弃刀。
文骋看着长刀架在虞怜细长白净的脖颈,声音里带了危险的怒意:“放了她,不然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见着北境了。”
“北境?”演戏的听雪楼暗卫敬业地奸笑两声,“大人说笑了,咱们都是秦王殿下指派的,不敢通敌叛国啊。”
文骋是个不爱说话的,这个暗卫的武功水平实在不够他看,一挥手就以磅礴内力震断了对方筋脉,但是虞怜也受了掌力波及,晕倒在文骋怀中。文骋抬手去探,只觉得她的脉象微弱至极,气若游丝,突然心乱如麻。
一旁的麒麟卫看他僵住,立刻忠实地请示道:“大人,咱们的援兵都已到了,要不要动手只在您一句话。”
文骋头也不抬:“抓住他们,全都打断腿。”
“是。”
文骋抱起虞怜往回走,身后传来哈森和银素的惨叫声,战局已经显出分晓,银玄忽然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文骋!我永远不会给她解毒的!”
文骋停住脚步,垂眸看着昏迷的人,喃喃道:“怎么,他真的以为你是我的软肋么?”
然后转过头看着银玄,眼神格外平静:“如你所愿,我会厚葬她的。”
银玄:“……”
装晕的虞怜:“………………”
李寒衣还在负隅顽抗,听到这话突然分神,被麒麟卫一刀洞穿了肩膀,下一刻刀光直直向他头顶砍去。
就在虞怜忍不住想要出手的那一刻,突然一个麒麟卫高声通报道:“大人不好了!秦王府的亲兵冲进来了!”
文骋眯起眼,秦王再次出手了,不等他发出命令,突然长廊上的灯亮了,一盏接着一盏,映出一个缓步而行的老人。他走得缓慢、庄严,所到之处黑暗都被暖融融的灯光驱散,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个身影,就连打斗中的麒麟卫也停了下来。
李寒衣看势头不对,瞄见虞怜暗暗打出的手势,立刻带着听雪楼的人遁了。
文骋捏紧拳头,却不敢多说什么。所有人都认出来了,来人正是大周政权的核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文家家主文松年。
文松年已经年过七十,精神依旧矍铄,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他威严地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秦王亲兵队长的身上,对方立刻拜倒行礼:“深夜惊扰首辅大人,卑职罪该万死。”
“你确实该死。”
文松年淡淡地说,手中的鹤形拐杖在地上敲了敲,亲兵队长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回复:“首辅大人,卑职深夜前来是奉了……”
“奉了谁的命令都不管用,这是在大周的京城,是在文家院内,站在这里的人只能听陛下命令,如果陛下没有明示,就该由我定夺。”文松年打断他,依旧不紧不慢道,“方大人,你说是不是?”
“……首辅大人说的是。”
“好了,起来吧,”文松年说,“老头子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你也只是听命办事。”
亲兵队长起身,文松年的目光又看向北境三人,这一次目光冷了下来:“诸位来我府上做客,我竟然不知,这是犬子礼数不周的缘故。只是北境现下与我大周关系不和,不知各位此次前来是何目的?”
银玄不卑不亢道:“首辅大人,我是北境亲王银玄,此次是被你们大周的秦王殿下抓到了冀州白骨山内。至于他的目的么,你可以去问问殿下本人。”
文松年呵呵笑道:“秦王殿下忠君爱国,纯孝之至,想来也是为陛下分忧,可是他毕竟年轻,手段偏激了些。”
然后对亲兵队长道:“今夜的事不宜张扬,你们去回复殿下,说老头子帮他善后就是,让他安心。”
打发走了秦王的人,文松年又对十几个麒麟卫道:“今夜兄弟们辛苦了,这三个人劳烦你们送出京城。”
文骋的副手战战兢兢地问道:“首辅大人,敢问我们送往何处?”
“哈拉和林。”
麒麟卫集体倒抽一口冷气,哈拉和林,那是北境人的都城。副手抬眼看了看文骋,他从文松年出现的那一刻面上的表情就变得冷硬,此刻目光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副手在首辅的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是。”
打发走了麒麟卫和北境三人,文松年今夜第一次看向文骋,口吻冷淡:“我这么安排,副指挥使可有异议?”
“……儿子不敢有。”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力度大得惊人,旁观者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七十岁老人可以爆发的力量。文骋却岿然不对,依旧抱着虞怜站在原地。
“再问你一次,可有异议?”
“……卑职,没有异议。”
“这就好,”文松年满意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你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就知道了,这句话文骋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已经数不清了。当初他母亲病逝,父亲不让他去送葬,让他认了文夫人做生母,说这是给他一个体面的出身;文夫人待他不好,冬夜里让他在砖地上罚跪,父亲议事归来,看也不看就说这是锻炼他的心志。
后来他的泪流干了,也看清楚了自己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陌生人,于是走进麒麟卫,他要靠自己的双手赢来想要的一切。
他成功了,成了麒麟卫最高长官陆柳的关门弟子,他的父亲更加成功,他捏造谣言陷害挚友,让盛极一时的镇国大将军、梁国公沈烈成了阶下囚,沈烈夫妻都在狱中凄惨死去。
而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也在一片腥风血雨里,终于随着雨打风吹去了。
文骋抬起头,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双眼木然地望着父亲,或者说,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文大人,我可以回去了么?”
文松年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儿子,却不知怎的,在看到他眼神的一刹那,心中狠狠地被刺痛了:“你这是在忤逆我?”
文骋没有回答。
“我今夜让北境人走,不是通敌叛国,更不是包庇秦王,”文松年低声道,“为父毕生心血都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你不会懂的。”
文骋继续沉默。
文松年也沉默了,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向他怀里的虞怜,皱眉道:“都说这女子命带祸星,天生不祥,你以后还是远着她吧。”
文骋终于开口道:“儿子对父亲别无所求,此生唯一爱的人已经死在了您的手里,现在这点温暖您也不愿意留给我。”
时隔多年,父子俩的谈话再一次出现了那个人,文松年心中的怒意简直能把眼前的儿子劈成两半,但是他克制住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人放下,去祠堂领家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