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杜太傅虽有太傅之名,在朝中却并无实权。
但也并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德高望重,并不影响杜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多是仰仗他。家中小辈们对他自然是尊重敬畏的。
杜茹窈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变得乖巧端庄了:“伯父,您怎么出来了?天寒地冻的,您身子骨不好,可别冻着了。”
杜太傅没有说话。
他立在回廊中,身旁就是皑皑白雪,病弱的身子骨在寒风中总让人觉着下一刻就会倒下。
他看看自己默不作声的小女儿,又看看对自己一脸关切的侄女。
杜家百年家风,世代清正。
可他在这一刻,却感到了羞愧。
世家又如何?他活了几十年,也不如一个小女娃看得透彻。
说得没错,道谢就该真诚地送上感激之心,道歉就该堂堂正正地表达歉意。
他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呢?
杜太傅转身,在几人的目送中,撑着拐杖缓慢离开。
只怕,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对那女子来说,都不过是负累罢了。
梁璎与周淮林终于定下了归期,就在三日后,算算时间,还能赶上在家里过年。
得了消息,她就赶紧给家里写信报时间。
这一写信就想起来了,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周淮林。
这屋里一大一小的两个桌子,小一点的靠窗是梁璎在用,大点的就是周淮林办公。
他们时常一起待在书房互不打扰,但是只要梁璎看过去,周淮林就马上心有所感般地看过来。
“咱们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完了吗?”
梁璎问他。
“还差几样。”周淮林记得更清楚。
梁璎一听就走过去,所谓的清单就是亲朋好友们拖他们在京城里带的东西了,两人凑一块将清单清点了一遍,再对视时,周淮林看出了她眼里的兴奋,不由笑:“想出去?”
梁璎点头。
两人一拍即合地出门了,但不巧的是周淮林半路就因为公事被叫走。
现在周淮林的公事关系到两人能不能按时回去,自然是大事。梁璎二话不说就让他赶紧去了。
她一个人就有些兴致缺缺。
原本这种事也就有趣在两人在一起,真要是为了购齐物品,交给下人去就好了。
梁璎一边随意逛着一边等周淮林回来,正当她拿起路边摊位上的砚台观看时,心口忽得一阵疼痛。那疼痛太过尖锐,让她眼前发黑地就要瘫软下去,手上的砚台也随之失手滑落到了地上。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随行的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另一道身影先一步接住了差点倒地的人。
“梁璎!”
来人将她整个人拥入了怀里,慌张地叫她的名字。
梁璎听出了是谁,她很想推开来人,可心口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也使不出力气。
“哎呀!我的砚台啊!”摊位小贩更在意自己砸到了地上的砚台,捡起来看到上面被砸得缺了一个口子,更是满脸心疼,“造孽啊!这砚台你们今天……”
话没说完,正对上男人的眼神,那其中的凶狠吓得他说不出来话来。
还是有下人赶紧拿出银两赔了老板的损失,再想去看梁璎时,却见自家夫人被那男人紧紧地拥着,仿若护食的狼崽子,谁敢上来他就要咬谁。
对这位身份隐隐有所认知的周府下人们还真是不敢贸然前去夺人。
此刻,魏琰平日里脸上温和的笑意全被着急所替代,得不到梁璎的回应,他不敢耽误,干脆就将人横抱起。
“快去传御医。”
话是对暗卫说的,也立刻就有人去办了。
心口太过疼痛了,仿若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着,疼得梁璎冷汗直冒地做不了任何动作,也只能忍耐着那抱着自己的男人的气息,太近了,又靠得太久了,以至于让她想起来,她早就已经开始对这个气息感到作呕了。
她在慢慢等着心口的那阵疼痛过去,却突然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停下来,抱着自己的手更是用力了几分。
梁璎勉强看过去,看到那向着自己跑过来的身影时,她便觉着那疼痛好像就减轻了。
周淮林是大步地跑过来的,停下时还在喘着气:“梁璎,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魏琰并没有因为周淮林的到来就将她交给自己的夫君。相反,梁璎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更用力了。
“梁璎刚刚像是心口疼痛。”魏琰开口解释,“我刚刚已经叫了大夫。”
周淮林匆匆瞥了他一眼,并非是不知道男人的心思的,可他现在一副不肯松手的姿态,纠结这个只会耽误梁璎的病情,周淮林也只能暂时不计较,而是立刻提供自己所知道的。
“她先前并没有相关的心疾。”
梁璎身体毛病多,倒是没犯过心疾。
梁璎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被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抱着,却看着爱人在旁边,她只觉得难过极了,努力伸手向了自己的夫君,捏住就在自己手边的衣袖,用尽力气扯了扯。
两人都愣了愣。
周淮林先反应过来的,马上握住了梁璎的手。
他其实从刚刚看到梁璎晕倒时跑过来开始,就已经慌张得方寸大乱,却还是得勉强着装着冷静的模样。
在看到梁璎依赖的手伸向自己时,无法言喻的苦涩在心中蔓延着,是他太过没用了,所以这种时候,连抱住她都做不到。
周淮林看向另一个男人。
魏琰对着梁璎伸出的手微微发愣,他自己抱着梁璎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仿佛是在握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松开一点就会死掉,所以紧紧地护着。
可怀里人明明白白的抗拒,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就像一条干涸濒死的鱼,快要压抑不住某种呼之欲出的感情。
可他终究是开口了。
“周刺史,你来抱吧。”
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
周淮林自然是马上就将梁璎接了过来,虽然能感受到从对面男人释放出的抗力,好在他到底是将人递了过来。
抱着自己的人一换,梁璎马上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里,脑袋更是紧紧地贴着周淮林的胸口。
她这会儿疼痛已经好了许多,刚刚正疼的时候,她真的觉着自己像是要死了一般。
周淮林也感觉到她恢复了几分精神,一边抱着她赶路一边问她:“好点了没,现在还疼吗?”
梁璎依着他问话的顺序,先点头,再摇头,然后又乖乖地靠近了他的怀里。
周淮林微微松了口气,让她好生休息着,也不再问她话。
几人就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客栈里。
等大夫来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的梁璎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没有一开始那么苍白。
大夫把脉过后,又认真询问了梁璎当时的感受、以往有没有这样过之类的,最后得出了心悸的结论,拿出药丸让梁璎先服了两颗。
“怎么会突然之间发这么个病?”
与床边的众人隔着距离站在窗边的魏琰突然开口问。
这问题倒是把大夫难住了:“要说诱因就比较难说了,天气、情志、饮食,都是有可能有关联的。”
梁璎想了想,倒是没觉着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真要说起来,可能就是身体已经适应了江南的温暖,一时间承受不住京城的寒冷。
大夫开了药,又将方才给梁璎服用过的药丸都留了下来,嘱咐梁璎随身带着,若是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便含服两粒。
他离开后,狭小的房间就只剩下了三人。
周淮林起身,对仍旧在窗边站着的男人拱手:“多谢皇上出手相救。”没提魏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救了梁璎是事实。
魏琰的目光终于从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梁璎身上转开:“我也只是正好碰巧路过。”他顿了顿,“既然已经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自然是没人挽留他的,甚至床上的人一眼都没看他。
魏琰步出房间后,脚步放得很慢。
他好像听到了屋里的男人在说话。
“我们多休息两日再出发如何?若是路上再犯了病就难办。”
他的脚步更缓了,有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应该是梁璎在回复。
然后才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哄她:“乖,就算是不适应京城的天气也不在乎这两天了。还是多休养两天稳妥一些,以后我们就不冬天来了,好不好?”
再没有动静了,但是男人没有再劝,那就是梁璎也同意了。
魏琰重新抬步离开。
此刻宫里却也是乱作一团。
暗卫将太子生病的消息传给魏琰后,就见他们一向稳定从容的皇帝,失了方寸一般地奔向太子的宫中。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几乎都在太子的宫中了。
床上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孩子,这会儿双眼紧闭,脸色通红,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
魏琰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目光一下也没有从文杞的脸上移开过。
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怎么能……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魏琰的手越握越紧,不能有事,他的文杞绝对不能有事。
在那边商议了好久的太医们,终于派出一人来给魏琰禀告。
老太医心里直打鼓,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皇上。”
刚开口,床边坐着的人就看了过来。
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过来时,老太医的心被震得一惊。大魏这位皇帝向来以宽厚仁慈为名,让人几乎都忘了,那也是斗倒了萧党的狠厉之人。
他当即跪倒在地:“恕臣等无能,未能找到太子殿下昏迷的原因。”
他说这话的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他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被凌迟。
可等了一会儿听到的,却是魏琰姑且算是平和的声音:“诸位都是大魏医术的佼佼者,太子的身体乃国之根基,朕只能交给你们了。”
比起帝王的愤怒,那话里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无奈、心焦和恳切。
不光是他,他身后的太医们亦是动容,纷纷跪倒在地:“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东宫这几日都笼罩在一层忧愁与药味中,来往的下人们无一不都是愁眉苦脸的。
宫内外进出的人都是严格排查。
第三天的时候,薛凝来了。
“皇后娘娘。”见了她,大家纷纷行礼。
薛凝脸色不太好,点头后冷冷问道:“皇上在里面吗?”
魏琰自然是在的,他这几日就没从这里离开过,一向勤政的他已经好几日没去早朝了,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薛凝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又开口:“还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声。”
通报的小太监进去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也做好了魏琰不会见她的准备,却不想没一会儿小太监就过来回话,说是皇上让她进去。
屋里药的味道就更浓了。
薛凝站在大殿之中,没一会儿,就见魏琰从里间走出。他一身宽大的衣袍,未系腰带,头发虽然束起却依旧有几分凌乱。
“皇后来了?”疲惫与温和也没有让男人的威严减弱半分。
薛凝敛了敛心神:“臣妾参见皇上。太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太子有太医院照料着,皇后不必费心。”魏琰一边说着,一边就着手上刚刚给文杞擦过额头的毛巾擦着手。“这些日子,后宫的事情就麻烦皇后打理了。”
薛凝握紧了袖中的手。
世人都道皇上对她极尽宠爱。
他也确实给了自己皇后的位置、体面和尊重,可除此之外呢?
那个说喜欢她、说爱她、说此生不会负她的男人呢?
她的心中涌上不甘,这么多年来,他们似乎只剩下现在的相敬如宾了。
“皇上昨日派人来搜查了凤仪宫。”
魏琰听出了她话里的控诉,却神色未变地将手中的毛巾放进了盆里:“并非只有凤仪宫。太医说太子有中毒的可能,他是在宫里中毒的,朕将整个皇宫都搜过了,皇后不必多想。”
“臣妾的妹妹,昨日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男人继续耐心地解释着:“暗卫跟朕说,你妹妹先前派人跟踪过太子,所以朕找她问一问情况。若是与她无关,朕自然会送她回去。”
“那请问皇上现在问清楚了吗?”
“还有些疑问。”
两人明明一个温和耐心地有问必答,一个卑微有礼,空气中却让人能嗅出紧张的气息。
薛凝静静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好一会儿,她突然不想再演这么一出相敬如宾的恩爱帝后戏码了,她直接问了出来:“皇上,你是在怀疑,是我动的手是不是?你觉着我作为太子的嫡母,会去害他是不是?”
魏琰目光闪了闪。
“是你多虑了。”
“多虑了?”薛凝重复着他的话,只觉得好笑,魏琰连阿敏都动的事实,让她一直忍耐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再抑制,她上前两步,目光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怨恨,“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在你心里。你,太子,梁璎,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魏琰?”
这个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叫出口的称呼出来时,薛凝瞬间就红了眼眶。
“皇后……”听到梁璎的名字,魏琰皱眉着想要阻止她,却被薛凝尖锐的声音打断。
“够了!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为了她遍寻名医,有什么宝贝,你从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你为什么不敢见那个周淮林?你敢说不是因为嫉妒吗?”
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薛凝站在只想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你不碰我,说什么身体不行,到底是真的不行,还是说魏琰你在在为梁璎守身如玉?”
魏琰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薛凝还在继续说着。
“所有人都说是她为我挡了灾,我应该感激应该对她愧疚。可我多希望……”女人眼中的泪,潸然落下,“我多希望,当年陪着你的人,是我。”
她多希望,是她陪着他相依为命,陪着他走过那些时刻,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守着一张躯壳。
可即使她这样控诉,眼里带着泪,那边的男人却不见任何怜惜,连那微微的发愣与茫然,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薛凝的心中止不住地悲哀。
两人正僵持着时,突然听到里间传来动静:“皇上,太子像是在说什么。”
薛凝看着那男人眼里骤然燃起的光亮和心急,那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的情绪。彼时,她也曾经这样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三口。可是为什么?现在魏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还是只能这样羡慕地看着。
梁璎正在等着下人们将马车装好。
上次突犯心疾后,他们又等了几日,未再出现当日的情况,周淮林才终于同意上路了。
等最后的东西收拾好,他们就要出发离开京城,梁璎本应高兴的,却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阵不安袭来。
“怎么了?”正在装车的周淮林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走过来问道,生怕她是哪里不舒服。
梁璎赶紧摇头,她不想耽误启程。
好不容易一切终于收拾妥当了,梁璎在周淮林的搀扶下打算进马车时,突得听到一阵马蹄声。
众人一同看过去,正看见一匹黑色的马踏着雪地往这边奔来。
离得近了,看清了马上的人,梁璎要随着周淮林一同行礼,却被翻身而下的魏琰抓住了手。
“梁璎。”皇帝的眼圈还红着,声音里带着哀求,甚至是丝丝绝望在里,“文杞病了,他在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