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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楼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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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日,下朝时,平素里独来独往的摄政王,破天荒的搂了位翩翩儿郎在臂弯里,举止亲昵、神情愉悦。

    遇见同僚公卿惊异,李挽还特地停下脚步,向众人介绍道,

    “瑞生前些时日来府上小聚,与本王相谈甚欢,本王还有好些话没同他讲。”

    李挽这样一位鼻孔朝天、连招呼都不同人打的人,难见流露出如此亲和的一面,公卿大臣惊诧愣怔,一时都记不得朝中何人表字“瑞生”。

    直到李挽虚虚松手,露出夹在胳膊肘里的儿郎,一群人这才恍悟,原来是白侍郎。

    这位白侍郎平日跟在纪大将军身后,摆明了是纪家的人。而今一瞧,似乎还与豫章王关系匪浅?

    诸位公卿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感受到周遭异样的目光,白瑞生往李挽臂弯里缩了缩,

    “白某与王妃堂妹是旧识,得蒙王妃不嫌弃,才斗胆去王府拜访过一遭。”

    李挽从怀中牵出一条巾帕,盈盈落在白瑞生的手中,

    “不嫌弃,怎么会嫌弃。自从瑞生上次造访,夫人无时无刻不央着本王再请郎君来聚,还洗净了你上次落下的巾帕,要本王务必交还与你。”

    两人都生得高大,在太极殿前明目张胆的搂搂抱抱,看客们的目光越发暧昧起来。

    若说有什么能让争权夺利的对家,摒弃功名利禄、难舍难分,那一定是爱情吧。

    “本王喜欢与你饮酒,上次你讲的豫章旧事,只讲到一半,本王日思夜想,终于盼到今日再见,定要与你尽兴而归。”

    李挽许是被自个儿的厚颜无耻逗乐,一席话毕,实在绷不住坏笑,平素不见丝毫起伏的唇角忽而高高扬起,朱唇玉面,在朗朗晴空下越发夺目。

    看得一众正经八百的公卿纷纷咋舌,只道是,现在的年轻儿郎,可真会玩。

    外人只见得两人暧昧,殊不知白瑞生后背冷汗一涔碾过一涔。

    只有他自己知道,与无人处,李挽看向他时那玩味的眼神有多骇人!

    还有搭在他劲畔的大掌,看似轻柔,实则没有片刻松懈,就像一只利爪,随时可以把他撕碎。

    可是,豫章王的邀约他能拒绝吗?

    显然不能。

    建康城最大的酒楼,万花楼,纪勇男和纪子辉下了朝,一早便来此处候着。

    酒楼宽阔,绿荫丛生,流水淙淙。

    二人为了避人耳目,寻了假山背后三层楼边的一方寻常雅间,蕉叶虚掩,玉帘卷起,爷两便作普通食客,就着两盏清茶,细细聊起等会儿会谈机要。

    殊不知,他们邀约的那位张霄,在太极殿外瞧了场热闹,直等到李挽尊驾启行,才紧赶慢赶赴约而来。

    这厢纪家父子未等来张生,李挽倒是先一步踏进琼宝阁,挑了最上层一方软厢。

    “本王最爱这处阁顶,总觉得坐了此处,九层宝阁,便得了九成福气。”

    他松了金玉革带,玄袍散开交领,烫金椽边堆叠在他的腿上,两缕青丝从鬓边垂落胸;

    春风轻抚,外面的人只见得这人狂妄潇洒;只有白瑞生,离得近了,才能瞧见他全然阴沉下的面色,眸子里是春风都化不开的万年冰霜。

    轩窗洞开,他坐在风口,根本不看白瑞生,像是自说自话。

    这情形与王府夜宴那晚的情形一模一样。

    每每王妃看来,王爷立马表现得热情开朗;王妃目光一离开,王爷的笑意也瞬间冷下,甚至很嫌弃的在席案底下疯狂搓手。

    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白瑞生不相信他会清闲到与对家白日饮酒。

    他知道豫章王有心利用自己,却不知道他到底揣着什么坏心思。

    日夜揣测,搞得白瑞生都要精神分裂了。

    难受归难受,但白瑞生到底没胆子惹怒李挽,沉默许久,只能硬着头皮恭恭敬敬接话,

    “王爷何需来此宝阁?降生李氏,本就带了十成的祥瑞;又封豫章,更是十成的功德。”

    他记得李挽说想听豫章逸闻,便想着随意讲些,快快糊弄过去,“豫章有座十层浮屠,王爷可知?”

    “哦?还有此等宝物?”

    话虽然这样说着,可李挽转过的脸上,未见半分兴致,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定定的看着白瑞生,酒樽举在手中,

    然后,非常明显的,将手腕一抬,酒液淋在桌上。

    “哎呀,瞧我笨手笨脚的,定是白郎的故事太吸引人。”

    他的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手指往白瑞生袖口虚点,那里掖着陆蔓洗净还给人家的雪白巾帕。

    白瑞生朦胧生出一丝猜测,狐疑的将绢帕抽出来,铺在撒酒上。

    带着淡淡皂香的细软绢纱,眨眼湿透,染满酒腥。

    李挽似觉得不够,团了巾帕,胡乱揩在木纹上,很快便将小娘子收拾齐整之物,弄得挑丝勾线,皱皱巴巴,再不能用。

    这下他满意了,长指捻起一角,挥手扔到了屋角的大花瓶里。

    瞧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必然是蓄谋已久,怕是自太极殿前将巾帕虚情假意的还给白瑞生开始,就念了一路。

    白瑞生大为无语,重新斟酒,继续道,

    “豫章那座九级浮屠,百年无人问津,时代更迭、风吹日晒,却光亮如初。白某愚见,此乃上天特意为殿下而留,是极祥瑞……”

    “且慢,”

    李挽再次打断他,

    “白郎提起浮屠,我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小果儿说,他有许多好友,白郎经常带他们去昭玄寺祈福,可有此事?”

    白瑞生不明所以,“去过两次。”

    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他不想多言。

    可这问题仿佛对李挽来说极为关键,他将酒樽重重搁下,目光发狠,逼着白瑞生上心,

    “内妇喜爱小果儿,本王不敢有丝毫闪失。”

    他索性也不与白瑞生委婉了,直接命令道,

    “昨日里孩子给本王说,还想去昭玄寺寻旧友,且看白郎何时得空,再领小果儿去玩一玩。”

    “这……”,白瑞生一时犯了难。

    他根本就不想再招惹豫章王府!

    仅有一面之缘的表姐家的孩子,送走了就送走了吧。要是为着这是与豫章王府藕断丝连,怕是一天安稳日子都没有了!

    白瑞生强忍慌张,勉力寻着说辞,

    “小果儿已被王妃买走,白某若还如常亲近王府奴仆,恐怕不妥。王妃喜爱小果儿,白某如何敢打扰殿下雅兴。”

    李挽撇撇嘴,是白瑞生自个儿不愿惹麻烦的,届时那小女娘应该不会怨在他头上吧,

    “夫人确实起意想带孩子去寺庙祈福,可小果儿似乎不乐意,说已与白郎约定好,本王如何忍心让孩子失望。”

    “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白瑞生心道古怪。区区一个小奴,怎值得李挽如此费心?

    不过就是孩子去寺庙祈福,他有意自己带去带去就是了,何需与自己商量?

    “不如这样,白某买些小果儿喜爱的小玩意儿,劳王爷带回,也算全了孩子一片念想。”

    “嗯”,

    李挽终于满意了,

    “不过小果儿要去寻故友,白郎得多买些。不打紧吧?”

    “不打紧,不打紧。”

    白瑞生赶紧将荷包解下,全部交给李挽,

    “王爷王妃替我照顾小果儿,白某感激都来不及呢,哪能叫破费。”

    只要能远离豫章王这尊大佛,再多钱都使得!

    李挽随口问他,“小果儿有多少伙伴?”

    “得有三十好几,昭玄寺那附近多商户,不少奴籍小孩经常在那处出没。”

    “没想到小果儿还是个孩子王。”

    说起小果儿,他难得露出寻常人的一面,凤眼含笑,看起来倒有几分慈父模样。

    他砸了口甜酒,支颐闭目,兴意阑珊的虚点白瑞生,

    “豫章浮屠,继续讲吧。”

    逮着白瑞生问完关于妻儿的“天大”的事,咱们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神色终于不似方才那般严肃。

    白瑞生长舒了一口大气,才觉后背阵阵凉意,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饮了口酒,缓住心神,道,

    “说那九级浮屠,现在已经被……”

    然而,刚起了头,却听一声凄厉惨叫从楼里传来。

    李挽猛然抬起眼帘,与白瑞生对视一眼,推门而出。

    但见满楼食客尽皆探头,或惊恐或愠怒,或醉的东倒西歪。

    唯独声音来处,三楼那方雅间,房门紧闭,是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死寂。

    白瑞生扶住栏杆,目光一顿,心中闪过一丝猜疑。

    纪大将军宴请宾客,最喜欢那处雅间!

    不待白瑞生回神,李挽负手仰面,高呼道,

    “敢扰本王清幽,真是好大的胆子!本王要亲自会会这位能人。”

    他勾手搭在白瑞生肩头,一面走一面叫嚣;

    楼里其他食客很快便认出豫章王尊驾,指指点点的目光将两人包围。

    一楼柜台边,赤红裙裾的掌柜也被声音吸引了注意。

    她引颈往向三楼雅间,很快目光又落在了李挽和白瑞生身上。

    烈焰红唇勾出诡异的弧度,冷声吩咐小厮把好大门后,她也向着三楼走去。

    殊不知就在她转身的下一刻,一辆低调华贵的车辇停在了万花楼外,一前一后两人走进宝阁,钻进嘈杂人群,没有丝毫犹豫,亦是径直向着三楼而去。

    红裙娘子游走在人群里,摇曳生姿,犹如火苗迎风起舞,本该格外惹眼;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步步避在李挽的视野盲区,愣是叫李挽绕行一周也没发现端倪。

    行近三楼雅间,李挽叫嚣渐弱,神色越发严肃。

    与李挽的警惕不同,白瑞生恍恍惚惚,满脑子思虑着纪家父子的行踪,越是细想,越加确定自己的猜想:纪家一定有大事瞒着自己,只怕已经对他生了疑心。

    耳边李挽一声惊诧,

    “纪大将军,怎么是你?”

    与李挽的声音一同传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朝屋内看去,便见纪勇男纪子辉二人端坐案前,神态自若,衣衫齐整。

    而那桌面光洁如新,只有一壶煮沸的滚水,安安稳稳夹在炉子上;屏风墙壁、长烛盆栽,也都未见丝毫血迹,真是奇也怪也。

    李挽眼底闪过刹那的惊异,目光极速扫视一圈,很快回到几案边的两人身上。

    “纪大将军、纪常侍,好雅兴。”

    他皮笑肉不笑的勾起嘴角,仿若无心往后退开半步,跟在身后的白瑞生整个暴露在纪家父子眼前。

    正对李挽面露不悦的纪勇男,顿时挑高了蚕眉,“瑞生?你怎么在此处!”

    “我……”

    白瑞生面目窘红,李挽替他火上浇油,

    “白郎言谈风趣,本王请他小酌散心,纪大将军应该不会介意吧?”

    纪勇男没有应声,只是阴云般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李挽唇角勾出一丝冷笑,退至门外,抱胸倚在扶栏上,打算看场好戏。

    却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气穿廊而来,不知畏惧是何物的豫章王殿下竟本能打了个哆嗦。

    一颗心紧绷到极点。

    廊道上,来人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一步,两步……

    走上三楼,走过拐角,穿过廊道,停在身边……

    瞬间,李挽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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