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敲侧击
未等虞晚乔开口解释,边听裴度在一旁解围:“王妃旧居深闺,第一次听到这些事,难免会心生好奇吧。”
虞世明见状,也连忙笑着附和道:“阿乔,我们就是随口说说闹着玩的,你怎么还认真了?不会真打算去开书院吧?”
此时虞晚乔也早已缓过神来,但陆景亭一向心思敏锐,躲躲闪闪的反而容易引他怀疑,不如主动出击,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才好结束这个话茬。于是她顺着自家兄长的话说下去:“我就是在想开书院的事,怎么了?开个书院能有多难,我们殿下有的是钱。是吧,殿下?”
话题突然就转到了陆景亭身上,陆景亭也有些措手不及,但见虞晚乔这笑意盈盈的样子,又不好冷脸回击,只得温声哄道:“这一间两间的倒是不打紧,可若想帮助更多人,只怕还是要向父皇请旨,将此事摆到台面上定个决策出来。总之,这件事急不得,你若有心想做,日后再慢慢合计。”
“那日后可就要仰仗殿下了。”虞晚乔眼角绽开笑意,随后端起一碗茶,轻轻抿了几口。
重活一世,别的方面不敢说有多强,但至少在应对陆景亭这件事上,她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虞世明见他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便主动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夜恐怕赶不到金陵府衙,不如就在新安县歇一晚吧,明日我再同你们一道去金陵。”
虞晚乔有些意外,“二哥明日休沐吗?这么巧?”
虞世明笑道:“那倒没有。不过这新安县令是周世伯,他向来好说话,更何况我是陪着你们这些京城来的贵人去金陵,他哪会有意见,只怕还想亲自送你们去呢!”
这话说得倒是一点也没错。
虞晚乔一行人刚在客栈落脚,新安县令周显就赶了过来,额间还渗出了几滴汗,官帽也有些歪了。周显一见到陆景亭就匆匆行礼,甚至都不需要虞世明开口介绍。
“下官新安县令周显,参见晋王殿下,王妃娘娘。”
陆景亭抬手示意道:“周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本王此行,只是为了陪王妃归宁,并无公务在身,便没有提前知会,不想还是惊动了周大人。”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纵然没有公务在身,既是到了新安县内,总该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周显起身后,见虞世明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后来虞世明过来帮他扶正官帽,他才反应过来,一边整理仪容,一边低声责问道:“怎么回事,晋王殿下到新安了也不同本官说一声,若非城门口的守卫眼尖认出了王妃,今日岂不是要怠慢了殿下他们!”
虞世明小声解释道:“世伯息怒,小侄也是在城外才碰见的殿下,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禀报吗。”
虞晚乔上前一步,对周显说道:“此事不怪我二哥,是我们打算低调行事,所以才没提前通知。”
她这么一说,周显也不好再当着她和陆景亭的面责怪虞世明,便赶忙顺着台阶下来,笑着说道:“王妃娘娘说得是。这样吧,下官已在庆春楼安排了一桌酒席,还请王爷和王妃赏个脸,给下官几分薄面,让下官好好招待一下各位贵人。”
倘若今日没碰到周显,倒还能悄悄地在这待一晚上,可如今他都已经到这客栈了,陆景亭也不好再推脱。
“那便有劳周大人了。”
好在这顿饭也没有白吃,还是打听到了不少事的。
这新安县虽小,却是整个江南唯一没有被中原士族渗透的地方,许是因为地处偏远,也没什么油水可捞,无人在意,在这里当差的除了像周显和虞世明这样的江南名门之后,剩下的都是新安县本地人,所以这里的官场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复杂,大家都能够和睦相处。
席间,虞晚乔先是追忆往昔,说起小时候周显到虞家时的那些事,问候了一下周显夫人及子女的近况,打开话题。待酒过三巡,她便借着夸赞周显才干过人的契机,感叹他来做县令实在是屈才。
本还想着旁敲侧击问一问这边的局势,打探谢家和郑家的事情,没想到几杯酒下肚,这周显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根本无需旁人问话,他自己便能絮絮叨叨说上大半个时辰,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都说出来了。
一谈到在江南一手遮天的谢家和郑家,周显就难掩愤恨之情。
十数年前,他也曾在刺史府为官,算得上是扬州刺史的心腹,但自从谢家举荐周逢义接任扬州刺史后,这江南官场就彻底变天了。周显性情耿直,在刺史府为官时就屡屡犯上,公然违抗周逢义的命令,还骂周逢义德不配位,只知敛财不知做事,将刺史府闹得天翻地覆。若非虞鹤鸣以退为进,向周逢义提议,将他调离刺史府,到这偏远县城,恐怕他现在连县令都没得当。
这些年来,周逢义陆陆续续地将谢氏、王氏、郑氏等中原士族的人安插进来,还阻断江南士族的入仕之路。每到察举选仕时都要刻意为难江南士子,除非投入他们门下为他们做事,否则便绝无被评为上品的可能。
“其实我知道,你爹是想保护我,才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可这样窝囊的日子究竟还要到什么时候?朝廷难道都不管的吗?”
周显说上头,拍桌而起,在那愤愤不平,显然是没把陆景亭这个王爷当一回事。虞世明起身就抓住他的手臂,连声劝道:“世伯,您醉了,侄儿这就扶您去歇息。”
“我没醉!”周显甩来虞世明的手,继续在那嚷嚷道:“你爹也真是的,我这一把年纪的,在这穷乡僻壤养老倒还没什么,怎么把你也给弄过来了。你年纪轻轻的,总会有机会到京城里去,做什么要跟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在这虚度光阴!”
虞世明拦不住他,转而看向陆景亭,一脸尴尬地笑了笑,“殿下,周世伯酒量浅,一醉了就容易说胡话,让殿下见笑了。世伯方才之言都是无心之话,还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陆景亭自然知道他这是在打掩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向他表示理解。见话也问得差不多了,便让他先带周显回去。虞世明本要送他们回客栈,但陆景亭借口说要带虞晚乔上街逛逛,虞世明这才作罢。
裴度见此情形,便也跟着虞世明先走了。二人许久未见,要好好叙叙话。
夜色渐沉,虽还未到宵禁时间,但街上的小摊贩都陆续撤离,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从前虞晚乔鲜少在夜间出门,在金陵和晟京的时候,纵然是夜间也没这么早就四处静悄悄的。如今一看,这偏远小城里的人们还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也不知道陆景亭非要拉着她出来做什么,空荡荡的街道,有何可逛?
在街上走了许久,陆景亭才开口问道:“今日在小院中,你说你想开书院,可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虞晚乔不明白陆景亭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莫不是还在怀疑她和裴度?不应该呀,她甚至都没同裴度说过什么话,不过是骤然间听他说起这件事,受到了一些触动罢了。
一想到这,虞晚乔就什么都不担心了。她行得正坐得直,和裴度之间更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坦坦荡荡的,怕陆景亭做什么?他还能杀了她不成?
于是她又补充道:“祖父和父亲自幼教导我,人要多读书,才能明事理。所以你看,我和我两位兄长虽然没成什么大事,但至少能认清是非黑白,也能辨人心善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门第之见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改变,但倘若我们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让普通人家,甚至贫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明理,让他们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也算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是吗?”
只见陆景亭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还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认真地说想要做一件事。不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旁人,只是因为自己想做。”
虞晚乔不知道陆景亭是想表达什么。她只是忽然间有种错觉,陆景亭这语气中似乎带了点欣赏?
她大概是想太多了。
陆景亭在想什么,与她无关。
她催促道:“回客栈吧,不然要赶上宵禁了。”说罢,也不管陆景亭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转身回去。
夜色渐沉,街边商铺外的灯笼映出淡黄的灯光,照亮街道,也照亮虞晚乔那坚毅前行的身影。陆景亭忽然觉得,虞晚乔似乎生来就该在这天地之间,而不该被困在晟京那龙争虎斗、暗流汹涌之地。
可他,却注定要在那样的地方,挣扎一生。无他,只因他生来便在皇城。他曾四处游历寄情山水,也曾放浪形骸游戏人间,最终却还是要回到那囚笼之中。他的母亲和他的兄长,都死得不明不白,他必须查清真相,为他们报仇,让他们安息。
从前他一个人走这条路,也不觉得有多难熬。可如今他却想要将虞晚乔留住,留在他的身边,让她陪着自己。
陆景亭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些许想法。
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他时常梦到自己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在梦里,他和虞晚乔琴瑟和鸣,即使忙碌到深夜,也有她在一旁红袖添香。虞晚乔会为他排忧解闷,会听他诉说心事,会在他脆弱无助的时候拥他入怀,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所有不安。
可眼前的虞晚乔,决计不会做这些事。就算有,那必然也是演戏给外人看。
难道梦和现实真的是相反的?还是说,他心中有太多的奢望,才会在梦里得到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