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秦姚颤颤巍巍走回去的时候,程姨在一旁和医生说话,程月站在病房门口默默抹泪。
周围聚了一圈秦姚不认识的人,大家互相傍着肩,低头哀叹。
林驹拉着秦姚的手往后退,秦姚顿了两秒,慢慢推开男人的手,走到玻璃窗前。
屋内,医生取下口罩,为程老大盖上白布后,宣读去世时间。
一字一句,如同清风吹进秦姚内心。
这一刻,女人心里竟然是难以表述的平静。
就像夏天湖边的蜻蜓点过水面,泛起一点涟漪。
突如其来的平静使得秦姚想起当初在香港时,那个流着八字胡的心理医生劝慰她,“所有人都在不停的得到失去、得到失去。我也不例外,二婚三婚,母亲去年又去世。”
“你难道不伤心吗?难道没有看不开的时候吗?”秦姚问。
医生抹了抹他没剩几个根的头发,语重心长的说:“我当然也有,我一婚的老婆带着女儿长居在国外老死不相往来,我母亲老年痴呆这么多年,我也照顾了这么多年,结果最后因为一场意外,她的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
“那你——?”
医生默默低头轻笑,“人这一生有很多需要放手的时刻秦小姐,主动的被动的,亲情的爱情的。与其惴惴不安于未知的将来,你何不从现在开始学着接受、学着放手?”
“不为别的,就为了你自己,为了现在更好的自己。”
放下不代表不在乎,放下代表对未来还有期待,代表她还有足够的能量走向未知。
女人轻轻靠在玻璃前,手指又在上面慢慢描绘出老人的模样。
——最后一次了,爷爷,最后一次画出你的模样。
程老大的遗体下午被安排运送回地越镇,灵车晚上到达,中午醋厂就得了程姨的消息开始准备灵堂。
一切都在加快,秦姚感觉。
不论是程老大的离世,还是灵堂的布置。程姨说,因为亲朋远道而来,能呆的时间不长,尽量能在最快时间内走完流程自然最好。
一群人回了地越镇以后,其他人帮忙回去布置灵堂,秦姚坐在林驹的车上,两人要在市里采购些用品。
“我记得镇子上有做白事的店。”林驹带着人在街道上边走边看。
秦姚抬着头一家家找,“不够,醋厂的需求量太大。”
街尾有一家堆着花圈但没打招牌的店,秦姚看了两眼走进去。老板正坐在玻璃柜前嗑瓜子,秦姚问了一通,对方统统答应下来,
“妹子你放心,我们这几乎市里的灵堂都是我们承办的。”男人说着,用手往后指了指,秦姚看到黑暗中堆了一屋子的花圈、挽联
“这里只是我摆出来给大家看的,后面的仓库,里面全都是一屋子存货,都是高质量的,那花儿,跟真的一样。”他起身,准备往后走,秦姚怕他说个没完,连忙叫住人,“我就不看了。”
秦姚拿出兜里的地址,又加了老板的微信,叮嘱东西今天就得送到。
老板一看是个大单,连连答应,说现在就去准备。
走前,秦姚想着爷爷的遗照还没框出来,顺嘴问了一嘴哪里有处理遗照的,老板一听,连忙指着对面的一家影音店,“看到了吗?就那儿,就那儿。”
店里,两人顺着看过去,街对面,一家打印店。
秦姚有点担心店家会不会有忌讳,老板大手一挥,“放心吧,那也是我开的。”
林驹看老板一眼,笑出声,他抽出一根中华递给老板,“谢谢了。”说完,他带着女人走过去。
“生意做挺大。”秦姚边走边说。
林驹又抽出一根烟叼上嘴,“做这行的少,一般一做就是一条龙。”
两人走进店里,打印了照片,买了一副棕色的全木相框。
回到车上的时候,秦姚看着怀中的照片,手指忍不住在上面摩挲。林驹看见,他伸手轻轻拍了下女人的肩膀,秦姚回过神。
女人放下遗照,系好安全带,“没事。走吧,要赶着回去。”
林驹看她一眼,转回头启动车朝地越镇驶去。
两人到达醋厂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醋厂外面早已挂满了白幡,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
伤心的有,看热闹的更多。
车子停在街对面,林驹锁好车,跟着秦姚走过去。
王潇正在门口挂东西,刚挂好白色的灯笼,转头看到对面两人相伴而来,他慢慢爬下木梯。
秦姚反扣着遗照走近,“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拍了拍手上的灰,收起了梯子,“下午就来帮忙了。”
秦姚看着男人一身的灰,满头都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厂子里面——
办公楼的灯全都灭了,厂房也都锁上了门。
程月这时刚好从里面支起的大棚内走出来,她看到人忙跑上前,
“姐,回来了?”
“嗯。”秦姚上前将遗照翻转过来,她朝女人后面又看了眼,问,“厂子里人都走了?”
程月跟着看进去,“员工都散了,放了假,其他的就是些领导和亲戚了。”
秦姚点点头:“放几天假?”
程月说:“三天,第四天正常上班。”
“安排了什么时候来悼念吗?”
“亲戚朋友就现在开始,员工就统一在明天下午。至于吃饭,我妈想的是后天中午,就在厂子里摆坝坝席。”
秦姚又点头。
“我妈让我问你这样行不行。”
“挺好的。”秦姚抱着遗照走进去,“三天差不多,厂子还要正常上班,还要挣钱。”
女人走到搭载的大棚处,棚子两边挂满白色的幡,中间放了口棺材,是今中午临时定的。
秦姚抱着遗照走到台前,长长的供桌上摆满了水果香蜡,她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墙面,找了个木凳,站上去,拿起遗照往上挂。
桌子太宽,秦姚手有点够不到,林驹看着她快滑下来,立马上前接过手,“我来吧。”
秦姚看着男人大手轻而易举就挂上去了,她下了凳子,往后退了两步。
林驹挂好,一转身,秦姚正站在他身后。
女人看了眼对面方方正正的照片,又看了眼上面的老人——
最后,她对着照片鞠了两躬。
“走吧。”秦姚直起身带着男人离开。
林驹看着转身就走的女人,一反常态的站在原地。秦姚走了两步见他没动,她顿了两秒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她看着他。
林驹低头看她,神情复杂地说,“不再看两眼吗?”
他指对面这个老人,对面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老人。
你不再多看两眼吗?
秦姚转过去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男人。
“你怎么了?”秦姚问。
林驹注视着她,许久,他双手握住女人的双肩,“你没事吧。”
秦姚好笑:“我有什么事?”
林驹又看了眼旁边的遗照,然后收回神盯着对面的人。
秦姚懂了,“你是觉得我在压抑自己,还和以前一样,遇到事就闷在心里,然后憋出病?”
林驹沉默。
男人默认了。
秦姚左右环顾了一圈,扫地的、挂件的,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女人回神,她看到不远处摆放好了桌椅,考虑两秒,她拉着男人走了过去。
桌子放在办公楼不远处,这里路过的人少,周边也有点黑暗。
寒风呼啸,显得两人现在坐的地方有点悲凉。
秦姚坐在男人旁边,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看着那边忙忙碌碌的众人。
其实有时候她也会突然恍惚一下,恍惚一下现在还是当年,她还是以前那个背着书包的小孩。
可这世界上最不可追的事情就是时间。
秦姚吸着烟,半晌后,她张口,“除了程月,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林驹拿烟的手一顿。
秦姚想到什么,她转过头,看着男人,“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
林驹看着闪着白光的大棚,拿着烟猛吸一口,“不想说就不说。”
秦姚轻轻一笑,
“以前是不想说,现在是应该要说。”
秦姚吸完一根,扔到地上并没有再点燃第二根。
“我的家庭很复杂,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女人看着他说。
林驹转头和他对视。
秦姚提着塑料凳坐近了些,靠在男人身旁。
事实上秦姚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过于夸大化的向男人叙述出来,她只是简单说了一下她和程老大和程月的关系,男人这两天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没问没好奇,秦姚都害怕他憋得慌。
林驹听完,深吸一口气,揽过了女人的肩。
秦姚双脚随意的搭在地上,晃来晃去,“小时候我住在刘峰家不远的那个小区,离学校不过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就这么近,我每天早上还会因为给他们做早饭而去晚。”
林驹轻轻一笑,“那你上高中了不也经常迟到?”秦姚高中的时候,基本每天早读都是起来的最晚的那个。
男人看她,“难不成还要给舍友做早饭?”他打趣道。
秦姚抿嘴,“高中了,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时间,我不得好好睡回来啊?那早读课跟机器人一样站在那,每天念得都是那些内容,还不如在床上多睡一会儿。”
林驹敲敲女人脑袋,“所以成绩赶不上我。”
秦姚白他一眼,
“你那是比我大两岁,而且还是从北京落了一级过来的,我怎么能跟你比?”
林驹挑眉不语,像是接受了这个控诉。
说到从北京转学过来的,男人转头看着秦姚,“其实我以前小时候来过地越镇。”
秦姚还在看着自己摇摇晃晃的双脚。
“我爸那时候在地越镇接了个项目,我暑假跟着他过来玩儿了两个月。”
“住在哪儿的?”女人问。
林驹想了一下,“也是居民楼里,具体是哪我也忘了,小时候不记事,后来我爸再来工作我也没有跟着来过。”
秦姚合了合外套,站起身。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
不记事
看来是真的。
“你小时候住我家隔壁。”
林驹手中的烟头落地。
“你忘了?”秦姚说。
林驹转头看她,一时怔住了。
“我还记得。”女人说。
门口传来货车鸣笛的声音,秦姚转头看过去,驾驶座坐的恰好是下午那个老板。
女人收了收板凳,拉起旁边的男人,“走吧,东西到了。”
林驹被拉着起身,没有时间反应。
男人被牵扯着走到了门口,老板见到了熟人,立刻挥手打招呼。
秦姚勉强一笑,“你先停在路边吧,这里可以停。”
女人说着准备上前,身后,男人拉住她。
秦姚转身,林驹睁着眼睛看她。
“为什么要现在跟我说这些?”他问。
秦姚有好几分钟没能说得出话。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这些?”男人又问。
秦姚无奈一笑,“说到这里了,就顺便告诉你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林驹站在原地,看着她闷头扎进了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