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时近盛夏,天亮得愈发早了。
养心殿安安静静,逢玉一早就到殿外候着,等着伺候。
教养姑姑见到逢玉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怎的今天这么勤快?”姑姑扬眉,十分诧异,“廊下跪一日,就把你一身硬骨头跪没了?”
逢玉无奈弯唇,“姑姑,我也是要命的呀!”
教养姑姑终于赞许地拍了拍逢玉的肩,“你能想通这个就好,在宫里,女儿家的前程,可都指望着皇上。”
她想到了什么,凑近跟逢玉耳语。
“可千万别向栖梧殿的那位,处处和皇帝对着干,现在宫里跟冷宫一样,毫无人气!”
逢玉一愣。
突然想起来,霍昀如今是皇帝,合该有后宫佳丽三千的。
“那……敢问姑姑,现在宫里最受宠的娘娘,是哪位?”
以她这几日对霍昀的观察,不是上朝就是勤政,要不然就在乾元殿里泡着看书,可从没见过他往后宫哪里去过。
教养姑姑一听逢玉问这个,眼睛登时亮了,还挤了挤逢玉的肩膀,促狭道:“现在最受宠的,可不就是姑娘你么!”
逢玉一时无语。
她这种程度的都能算受宠?!
受虐还差不多!
也难怪霍昀不爱往后宫跑了。
按照他这样“宠爱”的标准,估计都没几个妃子能待见他。
房里传来了起床的动静。
逢玉敛下心神,只当用心伺候有病的人。
许是那天晚上,在逢玉的房里,发现了那一摊桂花香料的残渣。
也是他心里憋着劲儿,一双眼老是控制不住地,往逢玉身上落。
逢玉穿的并不是统一的宫装,而是内务府那帮人精,特意给她裁制的新衣。
鹅黄的衣裳衬得人肤白,她长得本就出挑,身后是拂晓将亮的天光,整个人看着十分让人舒爽轻快。
霍昀难得看她有点顺眼,下一秒却又皱紧了眉头。
逢玉在给他穿衣裳了。
以往袖子都要套半天、还想方设法地折他手指的人,今天服侍的时候,竟然一点幺蛾子没出。
霍昀看见她纤长垂下的睫毛,不由得仔细关切她身上的气味。
清冽的荷花香。
好闻又清爽。
并不是想象之中恶心的桂花气味。
霍昀不由得多看了逢玉一眼,眉头锁起。
这人又在憋什么坏?
大早上的那么安分……肯定等不了多久,就会露出马脚。
霍昀扯了唇,已经想好如何惩治她了。
逢玉只觉得,今日的皇帝十分奇怪。
动不动看她冷笑也就算了。
那眼神还十分意味深长。
终于把这狗皇帝舒舒服服地伺候到位了,逢玉躲在偏殿和团圆耳语。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皇上怪怪的。”
团圆一吊眉毛,嘿嘿笑道:“我可是看见了,皇上一看你就笑呢!”
逢玉白眼一翻:“你们一个两个的,看不出那是不怀好意么!”
“皇上跟前伺候那么久了,这点眼色都不会看?!”
一个个的,净说瞎话。
团圆摇了摇头,“冯姑娘,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为御前伺候久了,我们从没见过皇上这样,所以才觉得稀奇。”
“要知道,最开始皇上可是连碰都不让我们碰的。”
“你来了,他才开始要人伺候穿衣。”
逢玉皮笑肉不笑:“这么说,有机会伺候他,还是我的福气了?”
团圆开心抚掌,“那是当然呀,这可是真龙天子,寻常人见都见不得,你我能在御前侍奉,已经很了不起啦!”
“更何况……姑娘您真不觉得,皇上这么年轻就御极天下,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么?”
逢玉不置可否。
“他身后定有不少人在支持他的,不然也坐不稳这朝堂。”
逢玉是知道的。
当初光昭皇帝驾崩,朝堂一片混乱,乱党趁机上位,屠杀光昭皇帝九族,不留一丝血脉。
唯有七皇子年仅六岁,被拼命护送逃离。
十年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光昭皇帝的旧臣,一直不忘国耻,想要光复王朝,换天下太平。
他们从没有放弃寻找七皇子的下落,直到找到了陈逢玉这里。
经过十年的养精蓄锐,光复党已然很成气候,所以逢玉根本惹不起。
她再怎么与逢仪情同手足,也不是真的手足。
她以为,逢仪总有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
那么多人簇拥他当皇帝,一定不会太差的。
谁能想到,逢仪一朝改名换姓,竟然性情大变。
成了现在这个人嫌狗憎的模样。
“姑娘这话可说错啦,虽然奴婢不知道先前皇上经历了什么,可自他上位后,短短两年,就凭一己之力,清缴了叛党,雷霆手段,蛇蝎心肠阿不是,是那个——毫不留情!”
团圆想到前几年皇帝的样子,又佩服又害怕。
“皇上刚上位那几年,每日都不睡觉的,天天忙于国事,要不然就直接率兵出击,有好几次鲜血淋漓地回到宫里,太医乌泱泱地凑过去给他吊命。”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么拼。”
“有人猜测,他是为了早些接养姐回宫,不过后来只迎回来一个牌位。”
“后来……朝政也稳了,一切尘埃落定,皇帝才变成现在这个颓丧的样子。”
团圆眨着眼看向逢玉。
“姑娘,你不知道,自从你来了之后,皇上才有些活人气——”
“要不然这整个皇宫都死气沉沉的,可吓人呢!”
逢玉沉默了。
好像……他过得也并不是很好。
当皇帝,不该是富贵无极,一切唾手可得的么?
怎么还如此刀光血影。
无端的,逢玉又想起被逢仪被带走之后,曾经逃回家看过她。
那个时候,逢仪浑身是伤,衣衫褴褛,连鞋履都不翼而飞了,整个脚底鲜血淋漓。
小孩还很倔,站在她屋子门口,猩红着眼,逼着问她,为什么要抛下他。
逢玉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心疼,而后是害怕。
她没有告诉逢仪,陈家被人威胁,她为了保全陈家,只能抛弃他。
因为她知道逢仪的性子,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逢仪,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要回来。
代价不是她和陈家能承受得起的。
所以……
她在迎他入门,替他细细包扎完过后。
趁他睡觉的时候,又一次把他出卖了。
逢玉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
只是现在有些摇摆了。
现在逢仪的性子,属实喜怒无常。
肯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吧。
不过也仅仅是摇摆而已。
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霍昀下了朝,摆膳用餐的时候,特意点了逢玉来伺候。
他要看看,冯玉到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团圆的话在逢玉心里留了个印子。
再见到霍昀那张脸,逢玉多少心里有些歉疚。
被指去为皇帝试菜布菜的时候,一点怨言也没有,并且时刻秉承了奴婢的本分。
安安静静,兢兢业业。
好像是霍昀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他眼神瞟哪儿,就给他夹哪儿的菜。
从揣摩圣意,到细节礼仪,都没有半点错处。
让霍昀都觉得稀奇。
“你倒是长了一双鼠眼,怪会揣摩人的。”
席间,霍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他的音调很平,说出来无端带着股刺意,“去向张德全拜师了,还是先前根本没有用心去伺候朕?”
逢玉原本对他生出的一点歉疚,在他又嘴贱说出这番话时,完全烟消云散了。
她在心里压着气,面上却还要挤出一个笑。
一双明亮的眼睛弯弯,“皇上,食不言。”
她添了一筷子他吃的最爱吃的青笋。
就差没把: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知为何,霍昀见到她这幅笑里藏刀的样子,才觉得正常了些。
原本那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看着真是别扭。
霍昀吃着菜,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疯了?!
怎么会盼着冯玉和自己作对。
这女人难道,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么?
霍昀一下搁了筷子,沉沉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说话了?”
逢玉立马拜了下去,连让霍昀挑刺的时间都没有。
跪得那叫一个熟能生巧,“奴婢只是学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奴婢只是想让皇上这顿饭吃得更加舒心些。”
霍昀没料到,怎么今天认错那么快?
他一下没了吃饭的兴致。
盯着逢玉那漆黑的发顶,“张德全,今晚带她给朕守夜。”
“你这回若是还晕,也得晕倒在朕的脚踏上,明白了么?”
明白了又要折腾她。
逢玉毫无二话。
不对劲,真的不太对劲。
月上梢头,夜色沉沉。
霍昀都顺利安歇上床了,竟然都没有挑出逢玉一个错处来。
明黄帐顶,九龙戏珠的纹样都要被看出花来了。
脚踏上守夜的女人还是安安静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了,万籁俱寂的时刻。
霍昀终于掀开了帐子。
逢玉正歪躺在脚踏上,眼看要睡着了,被人一脚踢醒。
霍昀脸色黑沉,熄灯后看着愈加阴恻恻的。
哑着嗓子,沉着声道:“突然转性,必有所图。”
“说吧,你到底在算计朕什么?”
“你要知道,朕平生,最讨厌在暗处做卑劣之事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