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六)
“200毫升牛奶,40克白糖……”
江一鸣参照教程打发好奶油,又将新鲜的面包虫倒进去搅拌搅拌,一层一层地堆在烙好的松饼之间,滴上金灿灿的枫糖浆和鱼油,最后用炸蜂蛹和鳕鱼条装饰餐盘。
“大功告成!”
望着并排摆放在岛台上的丰盛午餐,他满意一笑,抻了个大懒腰后打开了水池上方的窗户,摇动蒲公英的风铃:“开饭了!”
话音刚落,上方的盲区就飞跃而下一大一小两只海雕,白色的瞳膜,黑色的爪喙,灰色的羽毛在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银色的金属光泽。
它们就是沈暮说的两个孩子。
大的雌雕叫沈言,垃圾话非常多,每天嘎嘎嘎地叫,偶尔还会哒哒哒地敲喙,叫声像鸭子也像大鹅;小的雄雕叫沈曦,性格黏人、贪吃,喜欢破晓时分出门玩耍,黄昏时分回家休息。
他看着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窗台跳到岛台上,因为爪子太长,走路很像背着手散步的老大爷,于是忍俊不禁地把两个盘子分开,让它们隔了些距离,然后自己端着一盆果蔬沙拉去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机修好了,正在放猫和老鼠的动画片,而此刻唯一的受众却无心观看。
沈暮趴在鲸头鹳的肚子打瞌睡,眼皮耷拉着哈欠连天,整人由于天天通宵玩游戏,导致白天总是呈现出一种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状态。
江一鸣坐到她旁边,给她喂了颗蓝莓,沈暮嚼啊嚼,嚼啊嚼,彻底把自己嚼累了,嚼啊嚼,嚼啊嚼,终于睡了过去。
江一鸣眼疾手快,用手兜住从某人嘴里掉出来的半颗蓝莓,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蛋,随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拉上被子,将电视机音量调低。
他对动画片不感兴趣,换了个名字看起来很武侠的古装剧。剧情刚好到了武林盟主之子主动请缨,易容潜入魔教当间谍,结果当晚就不幸地中了药,还被当做新来的面首送上了魔教教主的床。
清纯无助的未来正道之首满脸春丨潮,衣衫大开地仰躺着,四肢被紧紧地绑在床柱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坐在他的腰间,笑得格外邪魅狂狷,一边给他胸口滴滚烫的蜡油,一边拿鞭子抽他。
“说,你是不是骚货!”
“!!!”
吓得江一鸣赶紧切了台,天呐,现在武侠剧的尺度这么逆天了吗?他心脏砰砰砰地跳,做贼心虚地看了眼旁边睡得香的沈暮,又往厨房方向瞄了眼,确定没人发现后,总算大大地松了口气。
真是的,家里可是有三个未成年,怎么能光天化日地外放这种黄不拉几的东西?本来只想好好追个剧的,现在却搞得他好像个大白天就会随地发情、饥丨渴得不行的大色魔一样!太讨厌了!
他换了个都市职场剧,一看就是讲述大男主逆袭打脸的那种爽文题材。篇幅很短,开局就是惨遭算计而破产的男主角在仇敌的公司里当保洁,扫了整整三集的厕所。
江一鸣差点一口酸奶喷出来,说好的逆袭呢?打脸呢?难道你的复仇大计就是天天扫厕所?!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里头的男主角,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他倒要见识见识,对方要扫多久的厕所!
很好,第四集终于换场景了,这次不是扫厕所而是扫走廊,还偶遇了走错门的仇敌,不料对方刚好中了药,力大无穷不说,还将准备拿扫把偷袭的男主角误当做免费的鸭子,拉进房间强制爱了。
清纯无助的未来商界大佬满脸春丨潮,衣衫大开地仰躺着,双手被领带紧紧地绑在床头。誓不共戴天的霸总坐在他的腰间,一边给他胸口戴上铃铛的夹子,一边拿皮带抽他。
“说,你是不是骚货!”
“???”
不是,现在的电视剧都怎么了?不搞sm,剧情就走不下去了是吧?还让不让纯爱党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又又又是你们两个?!
虽然影片画质糊糊的,疑似被和谐过,男女主的脸根本看不清,但他就是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里面的主角都是同一对!
啊啊啊!到底是为什么!
江一鸣抓狂地磨着后牙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再接再厉地以身试雷了。
还是动画片比较正常,他忖度着,拿起遥控器,打算转回猫和老鼠的场子洗洗满脑子的黄色废料,冷不防一阵乒呤乓啷的骚动从厨房方向传了出来。
江一鸣眉头一皱,扫了眼还在熟睡的沈暮,起身前往察看,结果一进厨房就差点因为踩到一颗滑不溜秋的章鱼小丸子而跌得狗吃屎。
与餐桌一体的岛台,两个灰色的身影此刻正在上面左右来回地滚,打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餐具、花瓶全被扫落,陶瓷玻璃碎片砸了一地;桌布、桌旗半挂不挂的,飞溅的奶油和辣酱,稀稀拉拉地到处都是。
不对,好像不是辣酱,是血啊!
江一鸣脸色一变,也不心疼厨房的装修了,急忙跑过去劝架:“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快住手!”
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两只海雕的爪子都死死地扣进了对方的胸口,脖子上的毛都炸了,张嘴尖啸着用翅膀狂扇对方的脸。一开始还算势均力敌,不过介于体型的差异,几回合下来,沈曦慢慢就落入了完全劣势的局面,单方面地被双开门的沈言按在地上锤,除了胸口外,脑袋也被对方的爪子暴扣了,鲜血淋漓的,几乎要抠出一只眼珠子来。
这是要出鸟命的节奏啊!
江一鸣心急如焚,也不顾忌了,直接用抓老母鸡的手法一边拎一个,想要将两人强行扯开。沈曦大叫着想反抗但有心无力,上头的沈言倒是生龙活虎的,转头就狠狠叨了他一口,瞬间掉了一块肉,血哗哗地流。
江一鸣痛呼出声,唰地收回手,捂住手背上的大窟窿,心头怒火一时蹭蹭往上冒,脸色铁青。
“我最后再警告一遍,你俩要是再不住手,我就——”
“啪!”
一块松饼甩在了他的脸上,奶油里的面包虫还在扭来扭去的那种,他默了默,抬手抹了把一塌糊涂的脸。
“很好。”
江一鸣阴恻恻地对着两个毫无所觉的熊孩子笑了一下,转身直奔花园。三分钟后,全副武装的他带着一个简陋的鹅毛掸子和两个铁笼子回归,咔哒咔哒地锁上了厨房的门窗。
这种不听管教、目无尊长、手足相残、藐视生命的小屁孩,是时候该好好教育教育了,不然以后出了社会还得了,是想当杀人犯吗!
客厅里,被吵醒的沈暮顶着一头卷毛,一脸倦怠地慢吞吞地坐起身。
那鸡飞狗跳犹如拆迁的动静,声音震天响,使得液晶屏幕里本该歇斯底里的决裂大结局变成了一场相顾无言的惨淡默剧。
“真是好假好廉价的一颗真心。”
沈暮唇瓣微启,于画面外,轻描淡写又驾轻就熟地将属于女主角的台词补上。
“你和他,其实并没有区别。”
泼天的血雨,是麻木不仁的杀戮场景,可她知道的,不管她杀了他多少次,强迫对方重启多少次,他依旧会坚持不懈地装作乖巧地回到她身边,然后不忘初心地再次为了别人背叛她,一次又一次。
“还真是……”
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轻叹着阖上眼,嘴角勾起些许嘲弄的弧度。
“一脉相承。”
上窜下跳的闹腾声逐渐平息,耗费了将近一个小时,紧闭的大门终于重新打开了。
江一鸣戴着头盔,套着盔甲,拎着两个大铁笼从满地狼籍的厨房走出来,厚实的手套被啄得稀巴烂,凌乱的雕毛粘满全身。
“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放你们出来,不然今天午饭谁也别想吃!”
他路过客厅,而后脚步一顿。
“沈暮?”
雪花屏的电视机开着,沙发上空无一人。
江一鸣愣愣地走过,发现鲸头鹳的肚子上有一张紫色的信纸留给他,上面是金色的似卷草又似火焰的四个字。
【不必等我】
多么地简短、应付、冷淡……
自从三个月前在他的据理力争下,沈暮答应了不再不告而别后,她就一直这样每天靠施舍四个字提醒他,却天天照旧故意避开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别墅。
铁笼子砰地砸在地上,两只蔫头耷脑的海雕被吓得化身尖叫鸡,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其实两人的日常相处非常地和谐,从未有过丁点龃龉和争吵,他有诉求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并尽量满足他,甚至允许他睡在她的身边,可以说相当地亲密了。
可是……
江一鸣手指缓缓收拢,信纸揉碎在掌心,沾染上了他伤口流出的血液。
也正是因为太过和谐了,所以他才会感觉莫名的窒息。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她来迁就他,好像她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更不会有任何期待。这段时间,如非必要,她甚至从未主动和他说过一次话,更不要说做出类似于交心和谈心的举措。
他明明身处现实之中,可总会时不时地有种穿回二楼画中的错觉。
她和他们一样,只有单向交互的功能,可问题是他们是死板的npc,沈暮又不是!
江一鸣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沮丧地垂下眸子,将捏成团的信纸又一点点地展开、抚平,指尖失神地摩挲着纸上那过分漂亮却缺乏温度的文字。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清楚的,如果他不主动向她问个明白,那他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江一鸣抿唇,眸光骤然坚定,将折叠好的信纸放入口袋,拎着那两个铁笼子,飞奔上楼。既然这样,那就等沈暮晚上回来,再把心中的疑问统统都告诉她,最好一次性地将两人之间隐形的症结都治个彻底!
这个想法不错,可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
因为就在他回去拿换洗衣物的路上,同一个房间,同一个位置,同一颗阴险的弹珠,他又又又被绊倒了。
不过好在有前车之鉴,这次他反应机敏地抓住了门框,侥幸只摔了个屁股墩和手肘,没有同上次一样直接晕过去。
“你大爷的……”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肘关节和尾椎骨酸爽至极:“什么破弹珠!”
这次他必须得把它全家都清理干净,不然凭借着这群小畜生防不胜防的尿性,迟早给他摔出脑震荡!
江一鸣翻出一个手电筒,跪趴在床边,睁着眼往里觑,却发现床底黢黑一片,光束一照进去就被吞没了,根本无法勘测内部丝毫。他啧了声,干脆拿了个扫把,伸进去当雨刷摆动,不出所料地扫出了十几颗一模一样的猫眼石弹珠,骨碌碌的,全都裹满了灰尘。
江一鸣把缠满蜘蛛网的扫把抽出来,换成自己的胳膊,摸索片刻,几乎半个人钻进去,终于将那个不明盘状重物取了出来。
原来是个六角跳跳棋的金属棋盘……似乎遭受过重击,盘面向内凹陷,且历经年岁,漆料大半已经剥落,孔洞边缘长满了红褐色的铁锈。
他将弹珠一颗颗放回去,对了一下数目,刚好少了一颗,于是又趴了回去。可惜里面太黑了,他用扫把试了好几遍都没能找着,怀疑弹珠滚进了死角,最后还是整个人钻进了床底。
他爬啊爬,爬啊爬,很快就捕捉到了弹珠在黑暗中滚动的声音,应该是掉进了某根管道,所以这回音听着格外地立体和清晰。他跟上去,追着那颗弹珠往里,最后在具体的场景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这下看你往哪跑!”
江一鸣揪住了叛逆出走的弹珠,哼笑着将它放进口袋,正想原路返回,一阵窸窸窣窣的人物交谈声冷不丁从前方传入了他的耳廓。
这是别墅的通风管道,每隔一段都会设置用于透气的格栅网,对应别墅内的每一间房,而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本该扭曲吞噬一切光粒子的世界居然有了可见光。
事情诡异起来了,他却没有提高警惕,反而鬼使神差地往前爬了两步,手指扒着铁丝网,视线探究地往下,然后就看到了别墅一楼的客厅。
不对,还是有点区别的,比如多出来的壁炉和壁炉四件套,斜挂的猎丨枪与山羊号角,还有正坐在沙发上给鲸头鹳布偶缝眼睛的老奶奶。
一个年轻男人走入了视野,米色的休闲裤,灰色的针织衫,衬衣的袖子翻折上去,左手腕间露出一只机械表。
江一鸣看不到男人的脸,但听到了来自对方的让他非常熟悉的嗓音。
“这是教授上次提到的备份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劳烦伯母再帮我转交一次吧。”男人将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老奶奶一听,忍不住吐槽起来:“小苏,你说这话也太客气了,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要不是欧文这老糊涂劲又犯了,哪还用得着天天使唤你这个当学生的。”
男人却笑着摇了摇头:“没,是我自愿的。” 说着,又在客厅里随意扫了圈:“对了伯母,我能问一下……”他举起怀中一直抱着的六角跳跳棋礼盒,向对方坦露自己的醉翁之意。
老奶奶顿时了然,带着促狭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花园的方向,对方向她点头致谢,随后起身离开了座位。
江一鸣目光跟着男人身形移动,一直到对方走出视野范围,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他抓心挠肝,想知道对方去了哪又或者要去找谁,那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他大吼大叫,拳头砰砰砰地往铁丝网上砸,命令对方回来告诉他答案,可惜底下的人们皆是雷打不动,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
江一鸣颓败地闭上眼,趴在管道里重重地喘气,双手砸得皮开肉绽,不过片刻又跟绝境逢生般骤然直起身,继续往前爬。
有声音,他听见了!
江一鸣摸到了第二个铁丝网的位置,潮湿的风正从里面涌出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和暴虐的雨声,紫色的电光一阵一阵的,闪映出窗边的两个黑影轮廓。
“你好像很讨厌我……”
是那个叫小苏的男人,也是这个停电的木屋里唯一一个愿意主动开口的人。
“所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江一鸣努力睁大眼,想去看清站在对方身边的那个人,可是闪电存在的时间太短,对方又是背着身的,简直难如登天。
“那你讨厌吧。”
两个黑影一刹那地重叠起来。
“反正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听到了那个小苏虚伪又矫情的声音。
“我想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不管你相信与否,不管最后我的身份如何,时间会向你证明我的真心,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不,他骗你,他骗你!江一鸣抓着格栅网疯狂摇晃,这个别有用心的骗子,给我停下,停下!!!
“一起吃饭?”
“嗯。”
“一起逛街?”
“对。”
“每天给我讲睡前故事,陪我一起入睡?”
“是的。”
源自教堂的神圣的钟声加剧了他的癫狂。
江一鸣飞快爬到前头:“阿尔法,阿尔法!”不要答应他,不要……
“苏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男人笑起来,拿出互换的戒指。
“我愿意。”
礼花丨弹丨射,江一鸣猛猛捶的动作在来宾热烈的鼓掌声中悄然冻结,他怔怔地垂下脑袋,额头压在了铁丝网上。
“阿尔法……”
江一鸣死死咬住唇,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
通风的管道忽地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有一群野兽从未知的前方奔腾而来,沉浸在悲伤中的某人反应迟钝地抬起眼,然后在看清迎面而来的两具嘴里喷蛆的干尸时,瞳仁猛然一缩,脑仁跟泡进了风油精里一样,密密麻麻的都是清醒。
“啊啊啊啊啊啊!!!!!!”
江一鸣把手电筒一把塞进了离他最近的干尸嘴里,疯狂倒车,并在进入宽敞地带的第一时间立马掉了个头,光速爬出了床底,末了还反踢了一脚试图跟着他一起爬出来的干尸。
“你他爹的,给我滚回去!”
只是这个踹回去了,另一个又爬出来了,江一鸣左右看了看,取过一根棒球棍,开始玩打地鼠游戏,听着它们一唱一和的,歪比巴卜了半个多小时才给消停。
江一鸣扔开棒球棍,将门锁好,靠着门板精疲力尽地滑了下去,双臂酸疼,汗涔涔的身体上厚厚一层黑灰,跟爬了几天烟囱似地脏乱臭得不行。
等等……
他咻地偏过头,望向门口那两个空空如也的铁笼子,心跳骤停了一秒,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
“沈言!”江一鸣往楼下狂奔:“沈曦!”
谢天谢地,最后在厨房找到了它们,一人一只大马哈鱼,吃饭老文明老斯文了。
坐在桌子中间的沈暮冷冷抬眸,眼神嫌弃得像在看一只巨型鼻涕虫:“你再走进来一步试试?”
江一鸣立刻举起双手,往后连退了三步:“你不要生气!我、我马上去洗干净!”
不仅要洗澡洗头,他还刷了个牙,漱了个口,修了指甲,理了个发。
“诶,我剃须刀呢?”
江一鸣翻箱倒柜,没找到剃须刀,倒是搜出了几盒男士面膜,还有男士香水,他愣了愣,第一反应是看生产日期,发现不能用后一咕噜全倒进了垃圾桶。
算了,改天重新买几套。
折腾半天的江一鸣回到了厨房,沈言和沈曦早就离开了,只剩下看起来食欲不振的沈暮一人,对方似乎在神游天外,一点都没意识到有人在靠近她。
江一鸣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沈暮眸光微闪,低下头去,对着盘子里的通心粉问:“有事?”
“有啊。”江一鸣端着他的饭盆,笑眯眯地坐到她的身边:“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
他本来只是碰碰运气,谁曾想真就这么巧地赶上了对方的空档,沈暮丢开叉子,转头看他:“有。”
他呆了呆:“多久啊?”
“一个月吧。”
江一鸣眼睛一亮,狂喜道:“既然这样,那沈暮我们出去旅游吧,好不好?”
“可以。”
“!!!”
某人被通心粉噎了下,他没听错吧?天呐,对方今天竟然这么好说话!真的假的?!他在做梦吗?!
沈暮微微拧眉:“你的意思我以前油盐不进?”
对方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以前也是对他有求必应的好吗?只是哪有今天这么亲近人,像个不带感情的只管颁布任务和奖励的gm……
江一鸣拌了拌凉透的通心粉:“这个是你做的吗?”
“嗯。”
“真厉害啊~”
“……”
沈暮看着表情夸张做作的某人,胃口更加不好了,盘子一推,直接上楼,速度快得连江一鸣发出疑问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这一点都难不倒他。
凌晨三点时分,沈暮的卧室之内,因为吃多了过期通心粉而拉肚子到虚脱的江一鸣终于确定自己失眠了,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白里透青的脸对上还在玩魔方的小盆友。
“你不困吗?”
“不。”
江一鸣哦了声,不说话了,选择静静地看她玩,只是看着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就急了。
“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不是。”
江一鸣仿佛没听见她的回复,直起身,自顾自地说:“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故事吧,好不好?你喜欢听睡前故事吗?”
“不喜欢。”
他笑起来:“其实我唱歌也还行,你有喜欢听的歌吗?”
“没有。”
“要不我们一起来数羊吧,你——”
“闭嘴!”
数枚飘浮的弓箭咻咻咻地掉落下来,给他的枕头描了个边。
“……”
江一鸣缓缓闭上嘴,两只手抓着被子,遮住半张脸,在对方阴冷的注视下,默默地滑了下去,跟具木乃伊一样安静如鸡地滑进了被窝,眼珠子安分守己锁着天花板。
沈暮收回眼刀子,沉着脸,继续转转转,力道狠绝,仿佛手里的不是魔方而是他的脑袋。
江一鸣心惊肉跳,瑟瑟发抖,然后最神奇的是,他居然在这种脖子冒凉气的氛围里结束了痛苦的失眠症。
不,他才不是神经大条,他一定是被吓晕的!早上九点整,太阳又晒屁股了,某人哀嚎着从床上滚下来,身体如同蚯蚓般蛄蛹到了窗台边。
“沈暮,你怎么不叫我啊……”
沈暮坐在窗台上,手中炭笔短暂地悬停。
“我叫过了,但你跟死猪一样不愿意醒。”
“……啊哈哈,这样吗?江一鸣摸着鼻子站起身,视线掠过楼下迎风招展的彩鱼风筝时,尬笑声陡然一滞,诧异地失了语。
他怎么又回画里了?
不对,画里可没有大游轮!
他走到床头柜边,瞄了眼鲷鱼日历,上面明晃晃地印着三个喜气洋洋的红字,不是一成不变的星期天,而是陌生又崭新的星期五,这不是画,而是一座真正的滨海城镇!
“沈暮!”沈暮早就飞走了,江一鸣立马穿好衣服,跑下楼找人。
这是一家暂停营业的钟表店,他从店内出发,先去对面的面包店买了袋菠萝面包,一边啃一边闲逛,最后在一个售卖彩色贝壳的小铺子外找到了喜欢不告而别的某个小盆友。
店主人一点都不觉得对方飞来飞去的很怪异,正十分热情地给她介绍自家商品的名产地:“这是来自耶罗巴巴岛的极品冰柱贝,蓝纹带细闪,持久不褪色,是今天早上才空运过来的,保证个个原生原态,健康又环保……”
江一鸣走过去,看到沈暮又挑了个芭比粉的凤凰螺:“今年有火焰珠吗?”
“有有有!”
小胡子老板从店内取了个一掌大的黑绒盒,当着她的面打开,海绵的垫子上正好嵌了十三颗玫瑰红的海螺珍珠,椭圆形,有对称的火焰纹理变彩。
沈暮一锤子定音:“就这个吧。”她接过盒子,却不是为了自己赏玩,而是转手扔进了江一鸣怀里,然后飞去了下一个铺子。
江一鸣连忙接住,跟上去。
“沈暮!”
“怎么了?”
“这个珠子……”
“送你了。”
他眼眸微瞠,一脸不可置信:“送我?”
沈暮回头打量他的神色:“不喜欢吗?”
江一鸣摇头:“喜欢的!”就是有点奇怪,对方怎么突然送他礼物了……
“喜欢就好。”沈暮侧颜淡淡,言谈间尽显随性与不足挂齿。江一鸣想起了她的大金库,也许对她来说,送礼这种事更像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心血来潮。
“那……谢谢了。”
他余光瞄着她,手在货品间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枚赏心悦目的鱼骨梳,琉璃质感,绿檀香味,准备借它礼尚往来一把。
“这个好可爱啊!”他举起梳子,向她挥手示意,沈暮扫了眼,娓娓道:“捕捞自恐怖谷的月光鱼,它们的鱼骨在黑暗中会散发出柔和的月光光效,梳一次掉三百根头发。”
“!!!”
江一鸣表情惊悚地看向老板,却见老板笑得一脸慈祥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对他比了个赞,表示脱发效果一级棒。他火速把梳子放回去,拉着沈暮走人,边走边小声吐槽:“真得有人买这种东西吗?”
“有需求就有市场。”沈暮老神神在在地充当知识百科:“崇尚圣洁的种族,认为毛发是藏污纳垢的撒旦,便会热衷于一劳永逸的脱毛技术及脱毛产品。”
这座名叫瓦伦斯的港口城镇,海陆空运十分发达,走私也格外猖狂,故而芸集了源自千千万万国度的稀奇玩意,饮食和服饰元素也大融合了个遍。
“这个!”
“刀嘴海雀的羽毛,染发剂的一种。”
“这个呢!”
“鮟鱇鱼的嘴唇,用于煲汤调鲜。”
“还有这个这个!”
“八角蜥蜴的尾巴,点香有催眠效果。”
江一鸣拿起一个透明玻璃罐罐,里面是一颗颗类似于泡泡糖的球状物,色彩斑斓艳丽,还有些看不懂的铭文刻在表面。
“这是水果味的避孕套。”
“……”
不是,为什么情趣用品会混在食品区啊!
江一鸣眼角抽搐着,将罐罐放回去,很快又被隔壁聚涌扎堆的人群吸引了,他好奇地挤进去,发现是个卖打折厨具的商店。
售卖员用喇叭卖力地打广告:“好男人厨具,助力于让每一个男人成为女人心中的最佳伴侣!”
可能是现场氛围火热,加上售卖员格外激情的演说,他不自觉地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融为了一体,失去了自己的思考。
“想牢牢抓住她的胃吗!”
江一鸣疯狂点头。
“想紧紧抓住她的心吗!”
江一鸣疯狂点头。
“全场一折,假一赔十,还不快速速行动!”
江一鸣加入人流,疯狂抢购,而等他从红眼狂暴的顾客堆里大战归来时,本该留在原地的沈暮已不知去向了。
“沈暮!!!”
茫茫人海,怎么收的到回应?他焦急地往钟表店的方向赶,这样就算走散了,两人起码也有个可以无脑集合的居住点。
只不过路上多了个小插曲,江一鸣本来不想管的,谁知那三个混混抢完钱还不够,居然用麻袋把那个卖气球的小丑先生套上了,似乎想拿汽油烧死对方。
他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垃圾堆积的旧巷子里,一道银光轮转闪过,伴随着一阵惨叫声,打开的汽油桶摔在地上,哗啦啦地流,被命中的混混往后踉跄了一步,一把扯下脸上的锅铲,徒留中庭一个红通通的锅铲印。
“谁扔的锅铲!”他脑子有点震荡,愤怒地咆哮出声,另外两个混混异口同声地指向突然闯入的江一鸣:“是他,是他扔的!”
那个混混定睛一看,忍不住啐了口:“哪来的小白脸!你找抽是吧!给我往死里打!”
三个流氓气势汹汹地围上去,然后被不慌不忙的江一鸣用一根鹅毛掸子,狠狠抽了一顿,从一开始骂骂咧咧地嗷嗷叫到哎哟哎哟地抱头鼠窜,最后只剩下倒地不起地鬼哭狼嚎,一共花了十分钟。
江一鸣长吁了口气,将鹅毛掸子别回腰后,俯身将小丑先生上半身套着的麻袋扯掉,递给他一只手:“还好吗?”
小丑先生的红发头套都掉了,露出一头略长的黑发,他满头汗地大喘气,抓住江一鸣的手,吃力地站起来:“……十分感谢。”
他名叫小k,到处流浪卖艺为生,今天赶上雅辛托斯号首航,计划在这边扮小丑卖气球攒钱,凑个最便宜的船票体验一把环球之旅,却运气不佳地被几个地痞流氓盯上了。
江一鸣恍然大悟,游轮首航啊,难怪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不过这船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小k捡起脏兮兮的头套拍了拍,一抬眼就注意到了江一鸣身后,脸色登时一变。
“小心后面!”
江一鸣警觉避开,却见原本打算偷袭的混混忽然脚滑了一下,摔趴在地,手中的打火机把地上的汽油点着了,顷刻间把他自己烧成了一个火人。
变故来的太快,另外两个混混眼睁睁地看着地上打滚哭嚎的老大,吓得面无血色,当场各自逃命,然后一个在左巷口被天降玻璃斩了首,另一个则在右巷口被路过的极速卡车撞飞了,内脏爆了一地。
路人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传来。
江一鸣从怔忪状态回魂,踢了踢脚边的人形炭:“这什么绝世倒霉蛋,太搞笑了吧……”
小k却完全笑不出来,他觉得有点邪门,怕下一个倒霉蛋轮到他来当,急忙把剩余的气球送给江一鸣当谢礼,说了句后会有期就哆哆嗦嗦地跑路了。
江一鸣耸了耸肩,带着五六个红色气球,绕过还在抽搐喷血的无头尸体,一脸惬意地走出了巷子。
外头阳光明媚,车如流水马如龙。
一个头顶卷毛的小盆友正盘坐在巷口的石墩上,用新开的罐头喂一只瘦不拉几的流浪猫。那猫通体漆黑,金色的瞳膜,爪子都被拔了,脸上斜贯一道长疤,又凶又奶地冲她喵喵叫。
“哪来的猫?”遇见走散的人,他应该高兴才对,但为什么会多了只猫啊!
“买的。”沈暮单手托着腮,一边看黑猫吃东西,一边为它顺了顺乱糟糟的背毛。
江一鸣见她从头到尾没正眼看他一次,精神全集中在猫身上,心里无端冒酸气。
“你想养猫啊……”
“是的。”
他扭扭捏捏地坐到她身边,故意不说话,过了片刻,沈暮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不喜欢猫?”
江一鸣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那换个吧。”
“啊?”
他惊诧地望向她,下意识问:“换什么?”
“犀牛蟑螂。”
“……”
江一鸣的性格总是折中的,如果你跟他说要养只猫,那他肯定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散发小情绪,但你要是和他说要养只蟑螂,他肯定过来调和,笑嘻嘻地把猫与猫粮打包,亲自护送回家。
“好像还差个东西。”
两人回家给猫洗完澡,才发现缺了个正儿八经的猫窝,只能再出门逛一圈。
“等一下!”
钟表店的门口,沈暮看着想将气球绑在她肩膀上的某人,面露困惑:“你要干什么?”
江一鸣指了指气球:“很显眼吧,这样你就算走丢了,我也能从人群里一眼找到你。”
沈暮不屑一笑,果断拒绝:“不要把你会做的蠢事安在我的头上。”
“沈暮!”
他追上去,拦住她:“是我!是我怕走丢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绑?”
江一鸣一怔,觉得好有道理,立马给自己绑上了:“那待会儿我俩要是走散了,你一定要多看看气球,这样我才能够尽快地回到你身边!”
沈暮斜了他一眼,没说好不好,径直往前飞,江一鸣就叽叽喳喳地跟在她后面,跟老妈子似地拎着大包小包,寸步不离。
“你知道的,我总是在遗忘,万一不小心忘了回家的路,那我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他给自己念焦虑了,一想到这种可能,心仿佛就要碎掉了一样,一抽一抽地疼,他呜呜呜地哭起来,无视了周围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路人。
“沈暮……”
“闭嘴!”
两人停在街角,一个满脸阴霾,冷眼以对,一个满腹委屈,抽抽搭搭,清奇的画风撞上了活泼明快的指弹吉他,一时引起注目无数。
“江先生,好巧啊!”改行卖唱的小k放下吉他,向两人走去。江一鸣泪眼朦胧地转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青年,对方明明在和他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暮,脸蛋绯红。
小k想和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士自我介绍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一把攥住了领子,砸在了墙上。
“你个死恋童癖!再看个试试!”
小k人都被砸懵了:“恋童癖?!!”
这哪有小孩啊!他不确定地看向沈暮,江一鸣立刻脸臭臭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手爆青筋,一副很想把他当场掐死以就地正法的凶狠模样。
“你还看!”
“……”
沈暮望了望天,转身离去,本来还想把人送去警察局的江一鸣当即放开这个念头,飞速跟了上去。
“沈暮,等等我啊!”
沈暮这次听话地等了他一下:“你还要逛街吗?”
江一鸣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了,我们回去吧!”
外面有变态啊,太危险了!
地点又变回了钟表店,沈暮关上店门,一心一意地逗猫玩,江一鸣则抱着份新菜谱,一边研究一边清点这次选购的食材,生怕有遗漏。他们准备在瓦伦斯过一夜,看完午夜场的烟花盛会,和来时一样,本来就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大事。
山间别墅,早上七点。
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刺耳噪音的江一鸣被人一脚踹下了床,还好地毯够厚,靠背布偶够多,不然他屁股得当场裂开。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
江一鸣已然三魂丢了七魄,就这么张着嘴,仰着脸,呆兮兮地望着床上那个眉眼陌生却又带点熟悉感的暴躁女人。
“……沈、沈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