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三)
朝阳路,四季花店。
金色的风铃叮叮响,摆在门边花架上的黑色招财猫发出了萌萌的人工智能提示音。
林知晚放下修剪好的花枝,微笑着迎上去:“你好,欢迎光临。”
对方扫了眼她胸口的牌子,又左右看了圈,问:“我找你们店长秋玥,她在吗?”
林知晚眨了一下眼,脸上笑容不改:“不好意思,我可以先问一下你是……?”
“我姓蒋。”对方将一张金色的名片递给她,清秀的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阴霾和焦虑:“她说如果以后我遇上了无法解决的事,可以来这里向她求助,但我最近联系不上她了,打她手机也一直提示是空号状态。”
林知晚看着那张名片,眼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她眉骨微抬,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对方来,不过只一瞬又调整好了表情,礼貌性地含笑道:“我们店长上个月就回老家云城了,估计要这周五才能回来,至于空号……可能是她又换手机了,哈哈,你不知道,她这人记性很差的,总是动不动就弄丢,隔三差五就要换张新卡。”
丢了……
蒋雨宁皱眉,追问道:“那你知道她老家在云城的具体位置吗?”
林知晚:“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一来入职时员工需要签定保密协议,二来她家老板平时确实很神秘,如果不是对方离开前主动提起,她会以为对方失踪了。
下午四点左右,蒋雨宁离开了花店,林知晚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女人,又回到了工作台,只是这次因为心不在焉的,工作效率低了很多。她想起了第一次遇到秋玥时的情景,对方套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红色礼裙凭空出现在她的床边,夺走了她的安眠药,并递给了她一张金色的名片。
“如果你愿意为我的花店尽心尽力地工作五年,我可以满足你心中的愿望。”
对方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消失了,就跟她来时一样,林知晚当时都被吓坏了,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可能是撞鬼了,赶紧把名片用打火机烧掉。
经此一遭,也不知是不是想开了,她没再想过自杀,人也积极开朗起来,后来也听从父母的安排,重新回到学校,将落下的学业补上。一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她忽然间又想起了当初那个神秘的女人,也是在当天晚上,她的枕边又出现了那张名片。这次,她没有了曾经的恐慌和不安,深思许久,决定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覃海,成为了一名花艺师。
算了算,除去培训,应该也快五年了吧。
“你好,欢迎光临。”
季然下班路过,撞见这个装修别致的花店,一时被攫住了目光,鬼使神差地踩住了刹车。
他记起了一些被他刻意遗忘掉的往事——他父母的忌日。时间淡化了伤痛,治愈了伤口,却始终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疮疤。
或许,是时候去陵园一趟了。
至少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直面过去,接受过去的勇气了,不是吗?他怅然若失地想着,推开了玻璃门,打算在这买一束用于祭奠的花卉。
话说回来,他来覃海工作了那么多年,在这条路线来来回回了无数遍,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居然还有这样一所花店存在!
“有人吗?我想买一束菊花。”他将甩干水渍的雨伞搁在门边,余光瞄到花架上的招财猫时,觉得怪可爱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没人回应,但听到了金属落地的声音,大概是剪子之类的东西。
季然转过身,然后看到了一个穿着连体牛仔衣的女人,对方眼眶红红的,右手抱着一束散开的蜜桃雪山,左手攥着一根拖到地面的丝带,正呆愣愣地望着他。
他怔了怔,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哭起来可真好看……当然,刚想到这,他就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剑般,脸色陡然一白,上半身佝下去,捂着胸口,痛呼出声。
林知晚心中一紧,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丢开,跑过去扶住他:“哥哥!”
季然:“……”
他回头看了眼,确定身后没有人,又重新转回来,对着站在他身侧、满脸紧张的女人,表情懵逼地指了指自己:“你刚刚……在喊我吗?”
**
江寒蝉最近有点嗜睡,医生说这些都是因为精神类药物引起的副作用,所以他需要停药一段时间。可这不管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的嗜睡症反而更严重了,而且经常伴随着记忆力倒退、头昏脑胀、呕吐、腹泻、发热……除了下雨天。
冰凉的雨水,潮湿的空气,灰亮的云层,犹如倒挂的暴风雨之中的海洋,置身其中,往往会让他产生一种真实的幻觉。他仿佛坠入了儿时梦中那片无边无际的未知海域,包裹而来的成吨成吨的灰色海水,深沉得让人无力抗拒,却莫名温柔地缓解了他那些自内向外滋生的生理上的痛楚。
江寒蝉翻了个身,嗅到了枕头上的熏香,心神不禁一荡,忍不住将脸埋了进去。蓬松柔软的面料,到处是对方残留的气息,他深吸了几口,接着又屏住了气,制造出了沉溺的错觉,然后顺利地回忆起了在海水中徜徉的快感。
江寒蝉嘴角勾了勾,右手探过去,掌心贴着床单滑动,最后卡在了某个熟悉的位置。他愣了愣,坐起身,掀开盖着的被子,然后看到了一本黑皮书。
光溜溜的,封面并没有任何指向性的文字,质感特殊,有血管脉络一样的花纹,或许是某种哺乳动物的皮革所制……江寒蝉拧了拧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本书长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他将它拿过来,前后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正打算翻开看看,手中的书却忽然像个活物一样蹦了起来。
不,不是好像,它就是活的!
黑皮封面接近180度展开,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钩齿,原本雪白的书页全变成了有生物弹性的乳白色软体组织,层层甩动间,会飞溅出透明的粘液。
江寒蝉瞳孔地震,尖叫声瞬间破喉而出,手臂于惊惧中胡乱挥舞,好巧不巧正中靶心,直接一拳将朝他面门扑过来的鬼东西打飞了。
黑皮书旋转着飞远,砸在墙上,咕噜噜叫了一声后,像鸡蛋饼一样,顺着墙壁滑了下去,沿途留有一串亮闪闪的粘液,里头似乎夹着一些流动的黑色物质。
“怎么了?”沈暮握着杯子,才进来就听到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江寒蝉将杯子接过来当武器,顺便挡在她身前,惊魂未定地望着墙角那本一动不动的黑皮书,“但你要相信我,这本书它真的成精了!”
沈暮怔愣了一瞬,噗嗤出声:“寒蝉,你真幽默。”
江寒蝉哽了一下,急了:“暮暮,我没有开玩笑!它真的是活的!你知道吗?它嘴巴好大的,牙齿跟七腮鳗一样,有几百条舌头,刚刚还跳起来,想咬我的鼻子!”
戏谑的笑容敛去,沈暮乜了眼墙角:“它咬你?”
她语气淡淡的,平铺直叙地反问,并没有带任何情绪,原本还在装死的黑皮书却如同受惊般突然瑟瑟发抖起来,封面一顶一顶的,夹缝里止不住地冒出一大股一大股的透明粘液。
江寒蝉眼快,伸手一指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沈暮绕过他,走过去。
“暮暮!”
“没事的,不用担心。”她蹲地上看了会,最后表情一言难尽地抬眸:“你可能误会了。”
江寒蝉震惊:“误会什么?不要和我说,你依旧认为它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
“你自己过来看吧。”
江寒蝉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保险起见,杯子还紧紧地攥在手里。沈暮将他的目光往那些流出来的文字上引导,他低下头,发现字太小太密集了,看不清,于是干脆也蹲了下去。
“卡卡受了重伤,卡卡马上要死了,哇哇哇哇,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呜呜呜呜……”
江寒蝉:“……它这是在哭?”
沈暮:“因为你给了它一拳。”
江寒蝉:“那也是它先偷袭的我!”
沈暮:“但并不是为了咬你,而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激动地想和你玩一玩贴贴。”
江寒蝉:“……”
那两面钩牙贴上来,他的脸不得当场脱层皮?!
沈暮:“啊,这么一想,卡卡和人类豢养的那些狗子还挺像的。”
不,一点都不像!狗子有漂亮的毛发、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四条腿和会摇摆讨好的尾巴!而它,这个诡异的东西,除了尖牙,就只剩下流不尽的口水!
江寒蝉默默地腹诽着,旁边一直盯着他观察的沈暮忽然道:“你不喜欢它吗?”
江寒蝉怔了下,就听她继续道:“你们在一起共处了七年,我以为你即便记忆退减了,也会对它保留一点感情。”
江寒蝉茫然:“我什么时候……”他话头猛然一顿,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混乱半晌,讷讷地低下头:“它是……那本书?”
在那个可以不断重生的异次元里,他曾经有过一段只能与书籍做伴的被动人生。就在这栋别墅里,沈暮设计把苏家搞破产了,还将他整成了残废,囚禁在这间套房内,一直到她出轨了江一鸣并跟他结婚生子,苏寒才被允许下楼活动。
江寒蝉心情又微妙起来,因为那时的他脑子并不清醒,并且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他的灵魂被切割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意识却和光怪陆离的时空一样,会不停地跳跃和反复切换。
比如,上一秒他还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看书,下一秒天就黑了,他困着沈暮,将她抵在穿衣镜前疯狂地索吻;又或者,前一秒他还在冷冰冰地掐着她、恐吓她,后一秒他就变回了四肢无力的废物,被她踩在脚下无情嘲笑。
江寒蝉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送给我的……”
沈暮:“不只这个,下面满客厅都是。”
他眼角抽搐了一下:“……都是这样会活蹦乱跳的?”
沈暮:“对啊,你每天坐那看书,整整七年,难道一点都没发现不对劲吗?”
江寒蝉:“……”
其实还是发现了一丢丢的,就是那些书,里面的内容千篇一律,全是她的名字,连插画都是她的照片!
沈暮低低笑出声:“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是我故意弄成这样来隔应你的吧?”
江寒蝉眉心拢起,反驳道:“我确实以为是你的安排,但我从来都没觉得隔应。”
生下沈言后,她没再来过一次别墅,那些行动不便的时光,他只能靠着这些书,一天又一天,如同饮鸩解渴般地思念她。
她报复他,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的,是他先伤害了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变成苏寒,理智就无法回归身体,像头野兽一样,控制不住自己阴暗的欲望,总是想去强迫她,锁住她,折磨她,甚至还……亲手肢解了她。
“寒蝉?”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唤,江寒蝉从回忆里脱身,闭了闭眼,调整好呼吸后,一把抱住了身边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嗓音微颤,带着无法诉说的沉痛。
沈暮抱住他的背,扫了眼卡卡,哭成一滩的卡卡立马探出几条乳白色的触手,用毯子盖住脑袋,扒着地板滑走了。
“卡卡不是成精,应该说,它们本来就是一种生命体。与砗磲类似,不过比起浮游生物或者藻类,它们更喜欢捕捉人类的情绪为食。”
沈暮娓娓道:“它们会收集光谱,然后伪装成书籍或者画册,出现在有人生活的各种角落。”
灵活运用文字和色彩的组合,探索并影响读者的精神世界,使他们的情绪产生波动,特别是那些心理活动异常的人,它们会牢牢地勾住他们的胃口,想尽办法地让他们提供长久的寄宿和食物。
江寒蝉顿了顿,双臂缓缓地松开,他黑眸湿润,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被泪水洗过,楚楚可怜,漂亮得不行,却因为此刻怔愣的神态而显得有点呆。
沈暮笑了下,继续道:“当然,它们只喜欢正面的情绪,所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定是他们心中最渴望的。”
换句话说,卡卡就是人类欲望的投射。
沈暮唇角微翘,口吻带上了一丝促狭:“所以楼下那一排排的书籍,我能理解为都是你给我写的情书吗?”
江寒蝉:“……”
沈暮:“一周一车的情书,寒蝉对我,可真是热情似火呢。”
江寒蝉:“……”
“怎么不说话了?”她坏笑着,指尖抬起,用一种接近撩拨的手法,在江寒蝉上下滚动的喉结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被对方当场逮捕了。
江寒蝉思维活络,很快明白了个中缘由。给他送那么多书,不就是为了作弄他,看他当小丑?一边姿态冷漠地抵触她,做出憎恶她的模样,一边又内心展露无遗地迷恋她、渴求她……这个坏心眼的女人……
太过分了!
沈言握叉子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感叹道:“人类的爱情果然是种传染性极强的高危病毒,你看,才几个小时,老妈就变得和老爸这个恋爱脑似的,幼稚得可怕。”
沈曦擦了擦嘴:“一会我要打小报告。”
沈言:“???”
好吧,看来幼稚与否和爱情、种族无关。
早上7点左右,江寒蝉下了楼。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沈言笑着和他打招呼:“嗨,老爸,早上好。”
江寒蝉点了点头:“早上好。”
他往厨房走,刚巧碰上了端着托盘的沈曦,对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这是我刚做的松饼,要试试吗?”
江寒蝉笑起来,想说好,可还未开口,沈言就抱着手,从身后走了过来,撇嘴道:“大早上吃什么松饼,不嫌腻得慌?而且就你那手艺,啧啧……”
沈曦脸一黑:“沈言,你闭嘴!”
江寒蝉也一脸不赞同,这可是沈曦亲手做的,怎么能这么打击弟弟的爱好?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叉子插了一块塞进嘴里,本来打算不管味道如何都要顺势夸赞一番的,结果他刚嚼了一下,人就懵了。
这真的是松饼,而不是士力架plus吗?而且怎么感觉那些奇怪的颗粒物在慢慢融化,慢慢变酸……江寒蝉动了动牙齿,十分艰难地又嚼了一下,三秒后,他脸色一变,捂着嘴巴,直接往浴室狂奔。
天呐,还是后劲究极变态辣的士力架!
沈暮来时,听到了呕吐的声音,她看了眼幸灾乐祸的沈言,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沈曦:“怎么回事?”
沈言哈哈笑着,毫不留情地打小报告。
沈暮眉梢微动:“沈曦。”
沈曦垂头丧气地应了声,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化做一只浅灰色的海雕,翅膀扑棱了几下,飞出了窗户。
十分钟后,江寒蝉回到了餐桌边,发现沈暮已经坐在了她惯坐的位置,身前摆着一份奶油通心粉,而沈言则坐在了沈曦的座位,边盯手机,边喝茶。
“他吃撑了,所以决定出去散步消食。”沈暮简略地解释了一下,把通心粉推给他。
“这样吗?”江寒蝉松了口气,本来还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给这孩子挽挽尊呢。
“舌头还好吗?给我看看。”沈暮等他坐下后,掰过他的脸。江寒蝉顺从地张开嘴,他刚刚清洗过很多遍,又用了漱口水,口腔里已经没有任何酸辣粉味了。
“疼吗?”
“不疼。”
“那就是麻了。”
“……是的。”
沈暮摸着他殷红的唇,指尖突然停顿了一下:“沈言。”
沈言耸了耸肩,起身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偌大的餐厅顷刻间落针可闻,只剩下江寒蝉一人的忽而压抑的呼吸声,沈暮与他对视片刻,笑了:“你这表情,是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吗?”
江寒蝉:“……难道不是吗?”
沈暮:“当然不是,我本来是想和你聊聊……嗯,算了,现在想想,还是先做点什么比较重要。”
凉透的通心粉又被推到了另一边,江寒蝉闷哼一声,忽然扯开两人交缠的唇舌,托着对方的腰,将人抱上了餐桌。
他和她结过很多次婚,也肌肤相贴过无数次,但对江寒蝉来说,不管是苏寒,还是江一鸣,那都不是真正的他,他从他们那接收到的记忆其实非常的混乱、残缺,也极其的糟糕。
他心中有很清楚的认知,她对他们,尤其苏寒,根本没有任何交心的感情可言。
事实上,沈暮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只在意江寒蝉一个,所以苏寒也好,江一鸣也好,只要丢失了任何一点特性,那这个人就不会再是他,她当然不会和他们交心。
白色的蕾丝披肩滑到了肘间,那条被他亲自套上的吊带被他蹂lin得皱巴巴的,完全不堪入目。江寒蝉皱了皱眉,隐忍地喘了口,觉得现在时机不对,场景也不对,他们的女儿和儿子还在外头呢,还有客厅里那一大群卡卡,随时都有闯进来的可能。
沈暮就没顾虑那么多了,熟练地解开了他的扣子,把他服帖的衬衣下摆都拽了出来,然后换成了她自己的手。
江寒蝉:“……”
什么儿子女儿,什么卡卡,他管他们三七二十一的。
发烫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将它们拨到后方,露出那截惹眼的天鹅颈,江寒蝉胸口鼓噪,一时意乱情迷,正要垂首吻上去,耳边却骤然响起了一段不容忽视的铃声。
沈暮:“是你表婶。”
江寒蝉:“……”
每个周末,秦苗都会来探望他,他想着今天是周四,一会儿可以提前给她打个电话,把自己现状告知一声,没想到对方先一步联系上了他。
江寒蝉长吐了口气,放开怀里的人,将她扯落的肩带拉好,取过手机。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