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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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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道里的灯跟着轮椅滑动的轨迹,一盏一盏地熄灭,最后停在江一鸣身边。

    蜷曲着,枯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身体僵硬,表情呆滞的男人,这仅剩的壁灯,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将两人重合的影子投射在同一块幕布上,下半身拉得很长很长。

    “苏寒~”

    她仰头看他,嘴角弯起陶醉的弧度,突兀纤细的指骨从毯子里伸出来,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我不是苏寒!”

    江一鸣被对方冰冷的触感冻了一下,瞬间从震颤和迷茫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舞台剧有了第一幕——重叠的人影晃动着分开,一个融入黑暗,一个缩在光里。

    “我们青梅竹马,在一起十几年了,你的眉,你的眼,你的体温,你的一字一句,我早就熟记于心,怎么可能会认错人?”轮椅重新转动,女人缓缓向他靠近,墙上唯一的影子随之划走,只剩下冷白空荡的一片。

    她执着地想去牵他的手,但再次被甩开了。

    “我说了我不是!”江一鸣绕开她,大步往前,跨进照射范围内,冷色的光投映在他略显烦躁的侧脸,显得格外的冷漠和不耐。

    女人望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手,怔愣过后,不由悲怆起来,她于黑暗中凝视他的背影:“是因为我变丑了,所以你不喜欢我了吗?”

    江一鸣置若罔闻,脚步不停,探照的光轨追随着他缓慢移动。

    “可你明明说过不会不要我的……苏寒……你这个骗子……”沉痛的控诉转为断断续续的哽咽,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

    江一鸣心头一跳,飞快转身,就见那个骷髅一样的女人已经从轮椅上跌落下来,正趴在地上,摆动身躯,艰难地朝他的方向蠕动。

    “不要离开我……”

    她惊惶地望着他,哀求他,汩汩的血泪从绷带底下流出,顺着紫斑遍布面目全非的脸,一滴滴地溅在深色的地板上。

    “求你了……”

    江一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落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女人也是沈暮,只要是她,他就无法控制不去在意,不去心疼,尤其在对方还是一副饱受折磨的非人模样的情况下。

    是谁把她变成这样的?

    苏寒吗?

    江一鸣心里无由来的堵,静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走回去,将趴在地上的女人翻了个面,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来。

    太轻了,简直跟托着一根羽毛似的。

    江一鸣眉头皱了皱,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直视前方:“我虽然和苏寒长的很像,但也确实不是他,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正住在郊区的别墅里,他行动也不太方便,不过我可以送你去那边看看。”

    在他带着保镖去别墅找沈暮的那一天,苏寒就忽然消失不见了,不过既然这些沈暮都莫名其妙地钻出来了,那苏寒也很有可能已经回来了。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那你是谁?”

    “江一鸣,他大学的室友。”

    “江一鸣……”

    女人把这个名字反复地念了几遍,原本外露失控的情绪逐渐收敛起来,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怕冷一般,瑟缩在他怀里。

    殷红的血干涸在女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看起来像个坏掉的披着人皮的骨架。

    “你要去哪?”

    “厨房。”

    “去吃饭吗?”

    “不。”

    熄掉的壁灯,一盏一盏地重新亮起,江一鸣身形定住,脚步声久久地回荡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通道内。

    “我要去找沈暮。”

    咸腥的海风从前方幽深的无底洞穴拂面而来,乱了他的发,迷了他的眼,朦朦胧胧的,夹杂着足以蒙蔽听觉的迭宕的潮水声。他心神又恍惚起来,眼前景象模糊了一瞬,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虚幻。

    厨房……不见了?

    怀里的女人闻言,嘴角牵动了一下,下颌抬起,凑近他的脸,腥冷的气息从她口中吐出,黏上了他的唇角。

    “找我?我不就在这吗?”

    江一鸣光速偏开头,拧眉:“你爱的是苏寒,而我要找的当然是只属于我的沈暮。”

    女人摇了摇头,纠正他的话:“沈暮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叫江一鸣。”

    江一鸣不爽了,没好气地反驳道:“那是你!”

    她才不是他的暮暮!

    静止的影子转动起来,江一鸣抱着人,在这个布满文字的陌生通道里瞎晃,左看看,右看看,可怎么也分辨不出文字的内容,索性放弃研究,继续往前走。

    怀里的女人却跟他杠上了,嘴里叨叨个不停:“我和他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天长地久,宇宙毁灭……哼,你这个妄图插足的小三,我告诉你,你就算和他长得再像,我的心也绝不会动摇的!”

    江一鸣:“……”

    他额头青筋凸起,按捺住把人当场丢出去的冲动,长纳了口气,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不予回应。

    可他越想当聋子,对方就越发作起来,还用一种怀念的口吻,把她和“他”过去的点点滴滴全念给他听。

    什么送巧克力被当面扔垃圾桶,送花被当面扔垃圾桶,送情书被当面扔垃圾桶啊之类之类的。

    “?”

    江一鸣神色古怪地低头扫了眼,对方半张脸都埋进了毯子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这语气听起来,应该是相当甜蜜的那种。

    “他从来都没给过我好脸色,也从不主动和我说话,偶尔被缠得不耐烦了,才会应我一句,但字数从来不超过两个,而且根本不愿意正眼看我。”

    “……”

    “我这辈子离他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当了他将近三年的同桌,我……”

    “等等!”

    江一鸣眼角抽搐着,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天长地久,宇宙毁灭,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女人:“是啊,怎么了?”

    江一鸣震惊:“你不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吗?”

    “不觉得。”

    “……”

    江一鸣默了默:“我心里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女人:“你问。”

    他嘴唇翕动,话到一半却改了个委婉的说辞:“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女人眨了眨眼,没回话,江一鸣心陡然一沉,看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果然是苏寒!他胸口升起无名的怒火,声音也冷了下去:“这样冷酷无情的人渣,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不是人渣。”

    江一鸣愤怒的表情一凝,下一瞬,一只莹白似玉的柔荑轻抚上了他的脸颊,湿热的吻附带着女人清磁的微微震动的低笑声,印在了他的下颌上。

    “他是我的初恋啊。”

    江一鸣愣了愣,走动的脚步逐渐停下,通道里的壁灯不知何时开始,竟然一闪一闪起来,跟恐怖片里关键时候就出问题的道具一模一样。

    风止了,浪息了。

    怀里可以忽略不计的冷冰冰的羽毛忽然间变成了不容忽视的软绵绵的暖宝宝。

    江一鸣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然后疯狂躁动起来,鸡皮疙瘩从对方碰过的地方蔓延至全身。

    “不是说要去找我吗?”

    他眼珠子动了动,机械地低下头,入目的是陌生又熟悉的青涩脸庞,粉腮雪肤,花瓣似的唇,挺翘的鼻峰上,那对温柔似水的桃花眼被一条墨绿色的缎带缠住了。

    绸面的质感,两指的宽度,好像是发带。

    发带……

    沈暮嘴角勾了勾,抬起的指尖在他唇上轻轻点了点。

    “抓到了。”

    江一鸣瞳孔一瞬间的放大,像遭了当头一记重锤般头晕目眩,耳蜗轰鸣起来。

    面上血色飞速退去,他浑身无力,整个人摇摇欲坠,平举的双臂逐渐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

    裹着厚实毯子的女人从他怀里掉落下来,又在地上滚了一圈,微蜷的乌发倾泻而出,衬衣如雪,黑色的褶裙如同旋开的花蕊,铺在摊开的毯子上。

    沈暮翻了个身,单手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踉踉跄跄往后退的男人,于明明灭灭的晃荡灯光中,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勾了勾,嗓音低而媚。

    “一鸣,过来。”

    江一鸣头疼欲裂,一听这话,心中莫名一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无声地抗拒。

    沈暮叹了口气,从毯子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我本来想用温和一点的手段的,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江一鸣无意间抬眸,瞥到对方手里握着的美工刀时,瞳仁一震,想也没想,转身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鸣,你要去哪?”

    通道里的灯沿着他逃跑的方向依次爆开,玻璃碎屑乱飞,盖了他一头一脸,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迅速扩散,延伸进遥遥无尽的前方。

    海风倒灌入喉,像刀子一般刮得人生疼,江一鸣一口气全速跑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身后那虚无缥缈的呼唤彻底消失不见了,才堪堪停下步伐。

    他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全身都是汗,睁着一双空茫的眼睛,圈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膝盖。

    视觉被剥夺的同时,其他感官得到了倍数的提升,尤其是听觉和触觉,吹在脸上的潮湿海风,仿若近在咫尺的翻涌的海浪,以及四周密密麻麻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

    江一鸣身体一僵,迅速从地上跳起来,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刚刚好像被人从脸上摸了一把……往前走了几步,手背碰到了一个柔软又冰凉的东西,江一鸣呼吸一窒,警惕地转过头,可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谁!谁在那!”

    无人回应,但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仍在。

    他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坚硬的墙,心里立马像是抓到了大海中的一块浮木,微微安定下来,扶着墙面,摸索着走动。

    很快的,他摸到了一条人类的胳膊,心头一惊,想立刻远离,可没想到对方反应比他还快,跟藤蔓似的缠了上来,一条,两条,三条……从上到下,他被数不清的手臂锁在了墙壁上。

    噗的一声。

    暖色的烛火幽幽亮起。

    江一鸣被刺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看过去时,原来是盏骨质的烛台,而握着烛台的手,他再熟悉不过了,顺着手臂看过去竟然长在墙壁里!

    不仅如此,通道两面墙上似乎都长满了东西,借着微弱的烛光,他隐约看清了,都是七零八碎的人的肢体。

    “亲爱的~”

    江一鸣面色惊骇地转过头,恰恰对上了砌在墙里的属于沈暮的半张脸,唯一的眼珠子被墨绿色的发带遮住,猩红色的舌尖探出来,颇具情se意味地扫过他的唇角。

    “你要去哪?”

    江一鸣瞳孔骤缩,大叫一声,以惊人的爆发力挣脱了束缚着他的那些胳膊。

    烛台掉落在地,他顺手捞过,然后拔足狂奔,从通道两侧墙壁上长出来的胳膊和腿,柔软地挥舞着,向他招手挽留,而镶嵌在里头的各种脑袋也在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江一鸣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一股脑儿地往前跑,可没跑一会儿,脚下就踩到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他摔倒了,背部砸在地上,痛哼一声,紧接着整个通道都倾斜起来,变成了向下的斜坡,尝试着扣住地板,但太平了,只能被重力带着往下滑去,烛台一角刮蹭着地板,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嘭!

    江一鸣逆着风滑行到了通道尽头,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骨骼一阵咔咔响,痛得他五官瞬间扭曲起来,白着脸,哀嚎出声。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趴在地上差点痛晕过去的人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一滴冰冷的液体就从幽暗的高处降落,滴在了他的脸颊上。

    江一鸣四肢恢复了点力气,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指尖轻捻,递到鼻下。

    粘腻的铁锈味……

    他极快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打了个冷战,烛台从手中脱落,摔在地面;火蜡倾洒,似乎碰到了什么易燃物,一下子就蹿起了一人高的火焰,并且还在不停往墙上爬。

    红黄色的火焰,成了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借着攀爬的火蛇,江一鸣看清了那个挂在墙上的东西。

    他瞳孔失了焦,表情怔怔的,抖着唇,吐出了对方的名字。

    “苏寒……”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听到呼唤,眼睫颤了颤,撑开了些眼皮,可马上又被刺眼的火光和灼烫的火焰折磨得不得不闭上眼,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他的胸腔往下被划开了,以透明的水线拉开,固定在墙壁上,内部一览无余。

    肠道,胰脏,膀胱,肾脏,胃……统统被摘除了,红色的肋骨根根暴露,仅剩的那颗心脏,正一扩一缩地蓬勃跳动。

    这居然是个活人……

    江一鸣眼前阵阵发黑,靠着倾斜的地面,身体发凉,发软,慢慢地坐了下去。

    浑身光裸的男人在环绕身体的火焰里绝望地哀鸣,声嘶力竭地呼救。

    他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火焰吞噬,最后烧成一块人形的炭。

    光在没落,世界重归黑暗。

    江一鸣深吸了口气,鼻腔里全是脂肪和蛋白质燃烧后带着热度的焦糊味,他死寂了一瞬,忽地捡起脚边的烛台,向看不见来路的身后,用力地掼了过去。

    “你出来!”

    他红着眼,表情狰狞地往坡面上爬,中途遇到了滑回来的烛台,上面的蜡烛被重新点燃了。

    “不是要杀我吗?!”

    江一鸣把烛台往后一扔,继续爬,声泪俱下地咆哮起来。

    “你来啊!”

    话音刚落,胡桃木的地板突然嘎吱嘎吱地摆动起来,如同跷跷板一样,上坡变成了陡峭的下坡。

    江一鸣没再挣扎,整个人倒栽着滚向通道另一端,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他听到了沉重又浑厚的钟鸣。

    越是往下,速度越快,分贝越高。

    12点的钟声,在敲完的那一刹,他被超出人体承载极限的声波震吐血了,紧接着砸到了一个大摆钟。

    玻璃破碎,化作万千金色的齿轮,扇动着闪闪发光的翅膀,如汹涌的潮水般将他团团围住。

    他泡在温暖的光里,气息微弱,全身骨折,像一个被剪断了傀儡丝的残破人偶,也像一只被强行剥开茧后夭折的幼蝶。

    “现在,把眼睛闭上。”

    柔软的双臂从前往后,抱住了他的肩背,宁神的香熏涌入他的鼻尖,他失聪了,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能感受到对方落在他颊边的吻,读懂对方的唇语。

    灌了血的眼珠子转动起来,江一鸣费劲地睁着眼,想去看清女人的脸,他不甘心,他要亲自问个明白,她怎么可以那么狠,那么的无情?

    “告诉我,你到底……”

    他执拗地撑着眼皮,死死盯着她,沾了血的十指铁钩般揪住了她的衣物,不愿意就此长眠而去。

    “……到底有没有爱……呃……”

    江一鸣眉尖兀然一蹙,声音弱下去,紧抓不放的手指渐渐松了开来,阖上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话还没有说尽,却已经没了醒来的可能,自然也听不到那人难得一次的真心的回应。

    “有的吧,但不多。”

    因为知道是假的,所以并不会太过留恋,顿了顿,对方轻笑一声,摇头感叹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别扭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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