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二)
“那个叶琴又开始欺负人了……”
沈暮身形定了定,顺着好友周敏敏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学校人工湖边站着几个女生。
“听说上午那个蒋雨宁跑去给苏寒送花了,虽然人都没见着,但是叶琴知道后依旧很生气,还在班里放狠话,说要给她点教训。”周敏敏看着孤零零的蒋雨宁,吃惊道:“我以为是口头警告之类的,没想到她们胆子那么大,这是要逼人跳湖吗?”
一中虽然是有钱人的天下,但也不代表有钱就可以完全没有底线,如果是一般的斗殴,学校更偏向于和解,让双方私底下解决。
可是现在……
大冬天的,湖面里都结冰了,人要是掉进去,就算马上捞出来,也受不了吧,这一层一层的保暖衣物泡了湖水,风一吹不得直接冻成冰棍。
“你这个贱人是听不懂人话吗?”叶琴抱着手,扬着下巴,像看垃圾似地睨着对面鼻青脸肿的蒋雨宁,冷笑道:“几次三番地无视我的警告,看来底层垃圾就是底层垃圾,期待你能有一点自知之明简直是白日做梦!怎么样?现在清醒了吧?”
蒋雨宁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她的防寒外套被扒掉了,只露了一件高领在外面,整个人在冷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
叶琴吧啦了一堆,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只默默挣扎的倔驴模样,不由嗤之以鼻,抬了抬下颌,给了她旁边的小跟班一个眼神。
小跟班秒懂,走过去一把揪住蒋雨宁的马尾,用力往下一扯,将她的脸露出来。蒋雨宁吃痛哼了一声,不过又立马咬唇忍住了,她望着叶琴的放向,依旧没开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是那种斜视的眼神就莫名的嘲讽。
简直跟混在蛞蝓堆里的蚂蝗一样……
叶琴没由来的背后一凉,反应过来后,身体由内向外都被恶心到了,她脸色唰地一阴,拨开挡道的小跟班,冲过去就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一巴掌,可右手刚扬起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怎么又是你?!”叶琴本来还在想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傻逼,转头一看,所有的脏词瞬间都堵喉咙里了。
沈暮含笑道:“可能这就是传说中注定要相遇的灵魂伴侣的宿命吧。”
叶琴:“……”
她甩开沈暮的手,表情跟吃了狗屎一样,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道:“神经病啊你!”
叶琴退了,原本站在蒋雨宁身边的小跟班也跟着退开了,叶琴都惹不起沈家,她们更不会不识相,尽管沈暮平时并不爱玩打压游戏。
“苏寒是你从小到大的好友,他被人骚扰,你不帮他就算了,还要一次又一次维护这个不要脸的贱货!胳膊肘往外拐成这样,沈暮,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叶琴指着沈暮,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
沈暮扫她一眼,掏出手机,开始慢条斯理地操作。叶琴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沈暮慢悠悠道:“报警啊。”
叶琴睁大眼:“你——”
“不是说骚扰吗?”沈暮语气淡淡地打断道:“那我报警让警察将人抓起来不就好了?当然了,你们这群滥用私刑的校园霸凌者也必须跟着一起进去。”
一听报警,那群小跟班就先慌了,她们倒不是担心会进拘留所,而是怕丢自己家长的脸面,影响背后家族的形象。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们比蒋雨宁强,但与此同时,犯事后要付出的代价也要比蒋雨宁要大的多。
“琴琴,我们走吧……”
“……”叶琴目光恨恨地盯着沈暮,胸口被气得剧烈起伏,死犟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把手机放耳边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沈暮看着他们的背影,把黑屏的手机放下,刚刚掏出来的一瞬间,发现手机竟然已经因为电量过低而自动关机了,还好对方没有坚持到底……
她转过身,想将还跪着的人扶起来,但是蒋雨宁跟膝盖生了根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沈暮皱了皱眉,她的第一反应是对方的腿受伤了,所以站不起来,正打算去喊人抬个担架过来,却听地上的人忽然道了一句。
“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就很奇怪,帮就帮了,还能为什么?因为看不惯,因为人道主义,因为她刚好有点爱心泛滥,事实上,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
沈暮失笑:“你这话问的,好像我帮你是因为另有企图一样?”
“难道不是吗?”
沈暮愣了下,低头看去,就见蒋雨宁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右脸红肿,嘴角开裂,正一点点地往外渗血。
她看着脸色慢慢变苍白的沈暮,扯动了一下嘴唇,伤口裂的更开了,殷红的血液顺着唇角,汩汩而下。
沈暮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抽干了般,耳膜鼓噪,心跳失律,黑色的瞳孔在忽明忽暗的世界中时扩时缩。蒋雨宁的声音,蒋雨宁的脸,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只是随着本能,手脚发凉地不停往后退,在逐渐加剧的无力中,胸口猛然受到一股推力。
“苏寒……”
她张了张口,在跌进湖中的那一瞬,无意识地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薄冰破碎,四面八方的湖水挤压过来,剥夺她身体里的氧气,沈暮难受地吐出一串泡泡,想挣扎,但是四肢仿佛灌了铅,完全做不了划水的动作。
光线一点点消失,水草一点点上升,巨型的花斑锦鲤从她头顶成群结队游过,吞食飘荡在水中的细小齿轮。她缓缓闭上眼,在极度的失温和完全的失重中,一点点往下沉,直至彻底地躺在了柔软的湖底。
“暮暮。”
沈暮皱了皱眉,睡眼惺忪地撑开眼皮,从两侧漏进来的温暖光线中,看到了上方正面带微笑的属于苏寒的脸。
五官俊美,面容温和,笑起来暖暖的模样,好像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夺目耀眼的少年缓缓地重叠了起来……
“苏寒?”
“是我。”
“我这是在哪儿?”沈暮眼珠子慢慢转动,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医院,此刻正躺在一张超柔软的大床上,四周的布置极其陌生,不过装修风格有点眼熟。
“我的卧室。”苏寒将她半扶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靠枕。
“原来这是你家。”沈暮好奇地四处打量。
“不是家。”
沈暮愣了愣,就听他淡声道:“一个临时的住所罢了。”
临时住所?意思是这里只是他名下房产的其中之一?
沈暮点了点头:“那你可真有钱。”
“……”
苏寒眯了眯眼,伸手轻捏她的脸:“你这个神经大条,反应迟钝的女人,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七年的时间都花到哪去了?”
沈暮捉住他的手,本来想撇开的,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当场怔住了。
7年……
她不由看向身前的人,思忖片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苏寒,你老实告诉我,之前你和我说的那个是不是真的?”
“哪个?”
“就那个!”
“那个是哪个?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回答你?”苏寒凑近她,笑眯眯道。
一看他这个欠欠的表情,沈暮就知道自己肯定被忽悠了,她磨了磨牙:“你骗我!什么交往了7年的渣女前任……根本就是假的吧!”
她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怎么可能因为丢了一段记忆,就把自己的性取向给变了?
苏寒:“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沈暮:“……说人话。”
苏寒笑道:“你确实有个恋人,骗了又骗也是真的,区别就是女朋友变成了男朋友,而结局是你单方面地把他甩了,然后不告而别,整整消失了七年。”
“……”
紧握的手骤然一松,沈暮望着他,怔愣了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你说的这个男朋友,他是不是姓苏啊?”
苏寒没回答,只是轻轻一笑,就微微偏过头,向她倾了过去。沈暮飞快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什么把你甩了?什么不告而别?你说清楚啊!”
苏寒将她的手拨开:“你说的这些问题,事实上,我也很好奇。”
沈暮:“……?”
苏寒自嘲地歪了歪头:“好奇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你对我这样的弃如敝履?”
沈暮一怔,微微低下头:“对不起……我……我不记得了……”
“何止不记得了。”苏寒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冷笑道:“好不容易重新遇见了,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不说,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哭哭啼啼,大喊大叫,整天想方设法地逃跑,要让警察把我抓起来,最后竟然还敢跟我闹自杀!”
沈暮:“……”
听起来好像在描述一个逃出医院后情绪失控的精神病患者……
她指了指自己,满脸茫然:“……你刚刚是在说我吗?”
苏寒将手机掏出来,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举到她眼前:“自己看。”
然后沈暮就看到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正在屏幕里乱砸东西,看摆设应该是苏寒家的客厅。
这个女人披散的头发极长,身上穿着的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套衣服,不过看起来像洗得褪色了,而且还短了一截,露出惨白的手腕和脚腕。她大哭大叫着,说她想要回家,快点让她回家,她朝四周大喊,声音带着极尽委屈的哭腔。
“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不让我死!”
“啊啊啊啊——!!!”
视频被中断了,苏寒将手机扔开,一把抱住神情呆滞的沈暮:“好了,我不逼你看了,你别哭……”
沈暮闻言,下意识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一手湿凉,全是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看着自己沾了泪水的指尖,满脸迷茫。
“苏寒……”
“嗯。”
“我觉得心里很难受……”顿了顿,她轻声道:“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
苏寒在她鬓边亲了亲:“因为你失忆了。”
失忆……
沈暮仰起头,凝眸望他:“你说我是沈家抱错的大乌龙,是认真的还是……”
“很抱歉。”
沈暮双眸一亮,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是真的。”
“……”
沈暮怒了,一把推开某个喜欢说话大喘气的王八蛋,想都不用想,对方肯定又是故意的!她反身往床上一趴,无视强行凑上来的苏寒,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一副不想听、不想看、不想和他说话的置气模样。
不过这个单方面的冷战只维持了一分钟。
一分钟后,鸵鸟沈暮忽然惊叫了一声,她按住腰间乱动的手,转头瞪他:“你干什么?!”
苏寒脸上一本正经,手上一点不误:“当然是准备和我失踪了七年的女友好好叙叙旧。”
沈暮:“可你说我已经把你甩了!”
苏寒不紧不慢地补道:“单方面的。”
沈暮噎了下,立马把杠抬回去:“分手又不是离婚,这个完全不需要双方同意好嘛!”
苏寒:“是这样没错,但我们已经订婚了,订婚和结婚,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沈暮:“谁说没区别,我们证都没有领呢!连法律都不承认的关系,怎么能算事实婚姻?”
苏寒眨了眨眼:“有道理。”
沈暮眉毛一扬,刚想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就听他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这样吧,我们先悄悄地非法同居几个小时,明天再去把结婚证补了,然后月底举办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
沈暮大睁着眼,被对方的厚颜无耻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半天,才勉强吐出了几个字。
“其实我是个非常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是吗?”
沈暮疯狂点头。
苏寒微微一笑:“可惜我不是。”
沈暮:“……”
一通她逃他追的胡乱瞎搞后,沈暮终于放弃挣扎了,索性闭上眼,温顺地攀住对方的肩,任由对方抵进她的唇,尽情为所欲为,就像曾经一样。
不……
不对……
还是不一样的……
对记忆停在18岁的沈暮来说,那不是曾经,那是无缝的昨天。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一觉醒来,爸妈没了,好友没了,男朋友突然从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变成了现在事业有成的大老板,而自己则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变成了如今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
落差太大,还没缓冲时间,以至于她此时此刻完全体会不到一点真实感,好像她整个人突然间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那你觉得我是真实的吗?”苏寒微微直起身,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沈暮点了点头,而后又神情低落起来:“可是除了你,其他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糟糕……”
自出生以来,她引以为傲的,甚至是赖以生存的所有都离她而去了,如果苏寒也不要她了,那她该怎么办?没有积蓄可以重新攒,没有文凭可以打散工,问题是她现在连个住的地方没有……
她这七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沈暮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苏寒眉尖微蹙,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捧着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
“我不会不要你的。”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于温柔的对视中,给予她简单却异常坚定的承诺。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