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雅集会
翠红终于找到那名车夫,吩咐好要交代的事后,车夫伸了伸懒腰,赶着马就进了长廊。
终于如释负重,她私心能够在路上逗留得久一些,这样回去说不定太子也走了,娘娘也宿下了,就可以直接去卧房休息了,于是摸着红墙,亦步亦趋慢慢走着。
刚刚跑过去的时候只觉得这条路过分得长,估计散着回去要花多一些时间,不过吩咐的事已经完成,她还可以再慢一些。
角落有蝈蝈的叫声,不时从脚边因惊扰而弹跳出来,跟着其中一只,她也跳了几脚,手上一空,摸到一处角门,实在是有些奇怪,她确定自己刚刚跑过的时候,这处角门还是关着的,怎么这会就打开了?
突然刮起一阵风,那角门内似乎荒废许久,长满了许多杂草与藤枝,鬼影幢幢下让人不寒而栗,竟是不像夏夜那般闷热!
刚刚的蝈蝈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跳进了门内,正当她将头挪出来的时候,面前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来,那手臂孔武有力,单手朝她脖颈处一环,再一拽,翠红就被拖了进去。
完全呼吸不上来,离开门边没多久,马车声再度传来,是太子殿下出宫的马车!应该是接到人了正要离开!
身后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只是喉咙还被死死卡着发不出声音,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翠红将手从那箍得死死的手臂上移开,不断朝着角门外抓挠。
她听见马蹄落在石砖上的清脆声响,看见那马夫正强打精神目不转睛朝前赶车,甚至能看见纱幔中吃醉酒的太子正斜着身子酣睡,可是她发不出声音,眼里蓄满了泪水。
终于,那人又带着她向后拖,角门里荒废的草丛后面,因前两天的大雨,正蓄着许多雨水,又腥又臭,水面还有许多蚊蝇来回飞绕,只是借着月光的反射将中间照得亮了些。
可她始终挣脱不开,喉咙口被压迫,疼得她只能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巴,等来到水池边,拖拽的力量终于停下,有人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想怎么死?是慢慢死还是快快死?”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很小,但被她耳朵扩得巨大,翠红的心猛地一坠,嘴里流了许多涎水出来,眼泪也不争气地往下蹦,那人见了更满意,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哦,是要快快死喽?”
说罢,箍住脖颈的手臂一松,随之而来,换做一条细绳重新攀上那雪白的脖颈,那个男人伴着阴沉的笑声将后背拱起,翠红瞬间便腾空而起,头和肩膀的连接处发出陌生的咔嚓声,这下不光是进不了气,就连出气也是难了。
脑袋闷闷,白眼不停地往上翻,双脚也不受控制地上下乱蹬,甚至□□竟流出不可名状的腌臢液体,这一切翠红都感受不到,她舌头伸得老长,仿佛这样可以让空气进入身体,可终究也是徒劳,那眼珠终于盈了满满的死色,甚至凸出眼眶老远。
男子收起最后一抹笑,这时天空乌云已将月光盖住,他却觉得舒爽无比,伸长了脖子嗅了嗅空气中的芬芳,他无比满足地挺直了身子,背上那具尸体他看都没看,就着绳子一甩,那尸体就落进了雨水潭中。
蝈蝈的叫声依然响亮,只是多了一个男子哼着歌作伴,当乌云散去,月光下,雨水潭边再无旁人,角门也重新死死关住。
等了好一会,黑暗的角落里又跳出另一个男人来,他脚步轻盈呼吸平缓,似乎是个内行的练家子,望了望死潭中的身体,他始终面无表情,角门已关,他沿着红墙猛地一跳便落在了墙脊上,接着没几下又消失在了夜色中。
垂拱殿后的小屋子里,仍亮着烛光,李儒陪在门边小心伺候,烛光一闪,一个侍卫打扮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什么都没说进门只是跪在地上,陛下稍稍抬眼,李儒会意,行了礼退了出去。
“怎么样?”陛下问道。
“属下跟了一天,方才杀了一人,是个小婢女。”那侍卫如实汇报。
没人接话,陛下似在思考,接着执笔在折子上批下“知道了”,再抬头开口问道:“之前的怎么说?”
“属下将这些年死得蹊跷的都一一列举,其中有七、八个能确定也是他杀的。”
“知道了,下去吧,”陛下脸色如常,依然执笔批阅,在侍卫走后,他把批阅后的奏折往手边一放,心情却是还可以,“看来这么些年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手底下竟是养了头毒狼!”
盛夏,天气又闷又湿,到了午间,人们更是懒懒的提不起劲,雨跟着下了几场,不过天空初霁后,被逼退的闷热依然顽强。
卸玉躺在府里院中的藤椅上,等到太阳下山他才从昏沉的梦中苏醒,睡了许多汗出来,拿起压在身下的蒲扇,他边扇着风边打了几个轻轻的呵欠。
半个月前承伯侯府送来帖子,说是央他办一场庆雅集会,也好赶赶最近的暑气,卸玉素知这廖青是个不务正业的,肚子里那些诗也难登大雅之堂,只不过他人既大方又好客,还极尊重士子,于是庆雅集会的时候偶尔会叫上他一起玩耍。
本来卸玉是懒得动的,上次和沈怀柔的那件事一直搅得他心神不宁,不过前次承伯侯府的赏花宴还得还人情,况且帖子上,廖青还说会多带一位贵人过来。
于是日子就定在了明天,他在藤椅上懒懒地翻了个身,一会想着怀柔娇俏的面庞,一会又在琢磨廖青要带的贵人会是谁,最后竟躺到月亮高高挂起。
睡意全无,只好去书房看会书。
翌日一早,老管家过来叫他,果然昨晚是宿在了书房。
今日穿的是水墨纹的宽袖道袍,头发扎起以一根玉簪固定脑后,用了早饭后他便让人备马,独自一个往城郊渡风亭方向赶。
夏季雨水多,渡风亭边的运河水位又提高了不少,亭子周围已经浸满河水,人想上去只有拖鞋涉水,倒是不雅,来布置的小厮早在树荫下等候,这些都是承伯侯府廖青拨过来帮忙的,都是府里年轻力壮又听话的。
卸玉是受命布置,他自然到得也早,见渡风亭上去不得,只能让那些小厮把场地退到树荫下头,离岸边也是不远,在他的授意下,那些人七手八脚,不一会就搭起了简易的布挂和坐塌,这时,请的焚香师与茶博士也陆续到场,众人各自坐定以待开始。
在坐塌不远处,他另择了块风小的地方,吩咐小厮临时搭了个竹架子,然后将廖青府里带过来的上好纯白浮织云纹的蜀锦挂了上去,那蜀锦质地轻薄,竟比一般的要轻盈许多,刚刚挂上就随着微风缓缓飘动,又是素色白底,仿佛仙界天宫上的灵物。
布置得差不多,宾客也陆陆续续到场,邀请的帖子他前几日就让府上老奴安排送出去了,这次的庆雅集会一如往日,请的都是些老朋友。
廖青到得也早,他来回绕了几趟,这渡风亭一带风姿果然绰约,远处还有道道青山掩映,路过的行人也少,即使夏日太阳高悬头顶,运河上的凉风一吹,暑气便被吹散一大半。
再看向那悬挂的蜀锦,因为太过素白,平时放在库房根本没人会想要拿来做衣裳,如今挂在这里,当作承载诗情的“纸张”实在是妙啊!
等到大伙都落座了,远处马道上方才嘚嘚嘚奔来一匹枣红精马,众人不由被吸引了目光,都往那边打量,廖青赶紧迎上去,朝对方不断挥手,看来他要带的人终于到了。
等到那马越奔越近,只见鞍鞯上骑着一位英俊男子,那男子身穿靛蓝的圆领窄袖长袍,束发和腰饰均坠着翠青的碧玉,举手投足间更显一派器宇不凡来。
在座几乎都是官场之人,未入仕的也都是瞭都中的名人,因此他们几乎第一眼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竟是大正三皇子周恒!
也是怪了,这周恒据说素来不爱与人相交,今日怎么会有兴致前来赴宴?卸玉不由想起,阿姐曾和他提过自己对四位皇子的评价:太子虽勤但品行不端,二皇子懦弱一心欲遁空门,三皇子冷漠不爱交际,四皇子天真活泼喜爱舞刀弄枪。
这四个人之中,阿姐最是看不透三皇子周恒。
那周恒在众人的簇拥下俯身下马,他的表情一直淡然,目光从面前人的脸上一一滑过,但好像又不是在看他们,最终落在卸玉脸上,两人随即微微点头致意。
既然有皇室成员加入,上座肯定得让出来,那翰林院尚老夫子随即下榻,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让给了周恒,对方也不推让,道了谢也就坐下来。
随着卸玉的招呼,侍奉一旁的焚香师和茶博士也开始忙碌,一时间,现场飘出翠竹清冽的芳香,还有逐渐浓重的点茶茶香,廖青还带了几坛梅清的青梅酒,用冰块镇了放在马车上。
集会开始,需得周恒先发话,只见他品了口自己案几上的茶,缓缓开口道:“廖青与本王提过好几次这庆雅集会,今日得了空就想着也来看看,各位千万莫要束手束脚,倒是坏了风雅,就按寻常流程来吧!”
怪不得这次集会廖青格外在意,又是出人又是出物,原来竟是为了这位贵人。卸玉心想,他和大家一起举了茶盏,朝着周恒的上座陪着笑啜了一口。
先是相互间交流了些茶典,再把焚香师唤过来问了几种新调配的香料种类,这周恒也随着大家畅谈其中,那样子,竟不似绰玉描述的那般冷漠不爱交际,倒让卸玉有些看不明白。
吃过了茶已过了快两个时辰,廖青带的人又架起火炭烤起肉来,青梅酒甚是清冽,搭配烤肉油而不腻,只是饮多了微微迷醉,走起路来直打晃。
于是塌上的人开始随处走动,有三两个相互掺着去看水,有的坐在香炉旁抚琴,一旁笛和箫缓缓伴奏,不一会,素白的蜀锦上便出现了一行行的诗文,都是这些人有感而发的临时之句,等到宴会结束,会有专门人前来收集,然后取其中意境高远的,誊抄在选录上面,一套下来,不用旁人操多一分心。
周恒望着面前这群人,只觉索然无味,他已经尽量迎合,但始终静不下心来,他素来自视甚高,这么多人当中只觉得卸玉堪堪能受得起诗录的远名,其他人也就难在入眼。
况且这人的胞姐还是位宫中的美人,陪在陛下身边多年,难免不让他更高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看见卸玉正朝着挂蜀锦的方向走,而隔着飘飞的素白蜀锦,当中似乎站了道身影,正经过一行行诗句间来回踱步、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