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金意且呼吸急促,他将那匾从脏被窝里拖出来,接着用袖子擦了又擦,可终究带起一片飞屑。
前尘往事不免历历在目,当年他的母亲吊死在旧府之中,因着父亲的军功,陛下特许父子俩可以设立灵位进行供奉,那灵位也随着迁入如今新搬的金府之中,可宋家满门只剩一个玉雪芝,还是外戚,又有谁能为他们设立灵位呢?
为何卸玉偏偏看中的是这里?听怀柔说,是因为里头的院子和他小时候待的颇为相像,到底这姐弟俩是什么来历?或许他们也是蒙了难的旧臣子嗣。
意且将匾额拎在手里,进了屋先是藏在一处角落里,接着便往院子方向走去,果然,布满绿藻的水池中,孤舟正飘在水面一动不动,看来确实找对了地方。
那么多年他从未走进这处院子,准确地说,他从未踏入宋府一步,顶多只是在经过的时候朝府里望一眼,倒是每每失落,哪里就能正好见到庙里吃醉酒的小姐。
放下执念,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里大致将这里与怀柔画的图比较了下,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方才准备离开,临走前,还将院里几朵白色的野花摘了放进手帕里包好。
回到门边,门口那些乞讨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他们见一人拎着块布包从里头出来,不免多看了几眼,布包似乎是这人脱下的外袍,这一片都是四处乱闯的,几个府里东西早被旁人扫光,也不知这人手中拎着的是什么,不过也懒得有人管,都蒙着头吃着从城里讨回来的干粮。
意且一路直行,走到牌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几天他经常晚上过来,光是出云都碰见过好几回,他也不觉得唐突,只是相互间点点头人就往瑶台处走。
也不知道为何玉雪芝总是喜欢独坐瑶台,他来的时候多少会带些东西,有时候是花,有时候又是好吃的果子,有一次甚至带了满篮子的水果。
玉雪芝总是视而不见的,不说话也不看他,但隔天晚上再来的时候,那放在瑶台边的东西确实又不见了,意且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边将东西放下边在风里陪她坐坐。
也许玉雪芝一辈子都不会回头看他,不会知道曾有一位少年,在落满雨水的清阶上追逐过她的脚步,在和娘亲撒娇的同时小心翼翼打探她的消息。
罢了!既然如此,就在身后陪她走一遭吧!是刀山,是火海,左右不过添道疤的事。
今夜没有月光,瑶台上却亮着一盏孤灯,因为玉雪芝,他现在看见灯笼总是觉得安心,在告白的那一天,他已将全部的爱意束缚在灯笼里面,如果可以,他宁愿那灯笼永世燃烧,只要能让她获得片刻的温暖。
他将手中的布包小心捧着,这次没有搁在地上,而是径直来到雪芝身边,“我今日去了东坊。”一句话便将雪芝的双眸敲开,直愣愣地望向他。
“你瞧,我带回了什么?”说完他便小心地拆开层叠的外袍,像是裹着珍贵的珠玉般,拆到里头,露出两块颁碎的破木板,因年代久远又欠缺修补,接触外袍的地方落满了污渍与碎屑。
可那字却还清晰可辨,上面一层烫着“宋府”二字,下面一层是“秦府”二字,雪芝简直不敢相信,下一秒惊愕转为悲怆,泪水瞬间便汩汩而下,她双手颤抖,身子也止不住地打颤。
好半天,她的手才抚上那两块破木板,先是轻轻抚摸,照着字体外边细细描绘,接着重重按在两个大字上,手上因颤抖被那些木刺扎出来斑斑血点,又被泪水稀释淌到缝隙里,合二为一。
她把两块木板抽出来,抱在怀里,又怕太用力将木板捏碎,那身子终于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扑在意且怀里跪倒在地。
“秦府”是她的夫家,同样也是一个不留,“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如今回来了也不能去看你们,啊!!!”她数度哽咽,最后将脸埋在意且的袖口里头,发泄自己无尽的愧疚。
有只温暖的手在轻抚自己的后脑勺,大概是因为猛然的恸哭,她浑身竟僵起来,身子佝偻成一团,随之而来便是脑袋的眩晕,继而钻痛,仿佛千百只蛆虫啃食她的□□。
模糊的记忆中,有个人将她连同木板一同抱起,接着拎着灯笼去往她的房间,等到被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她眼里热烫的泪滴在枕上,一个身影在案前点上灯坐了会,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
昏睡到第二天晌午,有殿仪过来敲门她才醒来,大概是在瑶台没见到人,她顶着肿眼坐起来,那两块木板正好好放在枕头旁边,原来自己竟是哭晕了过去。
开了门,殿仪低着头进来送午食,出云的人一向乖巧听话,果然一言不发送完便走。
桌上的蜡已经燃尽,她挪着身子坐在案桌前,昨晚在这里的应该是金意且吧,不知道他守了多久,雪芝尚能感到板凳上残留的一丝热气,床头的净瓶被拿到这里,瓶里插着几只小花,甚至发出淡淡幽香。
那净瓶下面压着纸,“这是宋府摘得花,你养一养当个念想”,纸上这么写着,她只觉心里生出许多感激来,那是面对金意且对她施予慈悲后产生的感激,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自责中,但这人面对这样的自己还依然能将“喜欢”说出口,已是莫大的慈悲!
她胃里烧得慌,却始终没有食欲,但看了看那两块木板,还是忍着干呕的冲动多少吃了些。
等到屋门重新打开,她深深回望了一眼屋里的某块角落,只见靠墙的岸几上被收拾一空,那两块木牌被恭敬地摆在一起,面前已多了两只小鼎。
这里是神殿,从来不缺供奉的香火,从此以后,她要带着那些惨死的家人,让他们眼看着自己,颠覆这荒唐的庙宇!这用无数人性命堆叠而成的国家!
六月一过,天气完全热起来,惠帝这两天总喜欢去园子里转转,自二皇子周燥走后,他近来总感到力不从心,不过倒不是因为失去一个儿子而伤心,女人罢了,何苦为了一个女人竟闹得要遁入空门!
他还有三个儿子,是时候要想一想今后的事了。
于是他也命李儒将那三个人唤到花园里,最先赶到的是太子周显,他也知道自己犯了错,陛下虽没有责罚他,甚至连责骂也没有,但到底心虚半分,因此近来十分守规矩。
接着便是周恒、周必两兄弟,周恒一向性子淡薄,除了兄友弟恭的交际应酬外,甚少忙于朝政,不过对于他的才情与高傲惠帝是看在眼里的,他自己是个粗人,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才挣得整座江山,但治国到底要文武兼治,文的作用甚至更大些。
此时的周必已近束发,他母亲张昭仪对他百般恩宠,加之哥哥周恒的疼爱,使得周必生出些不认输的牛劲来,前年还闹着要去军中历练,宫里武射的老师傅们已经快要比不上他了。
从每个儿子的脸上一一扫过,说起来也怪,这么多儿子中,竟没一个和他长得相像,都似各自母亲的模子印出来一般,因此他时常厌弃那些女人,没用的女人,只会生孩子的女人!
他还没说话,太子便自顾自汇报起最近负责的几桩案牍,那自夸的水平简直是要盖过他这个老子,太子的着立是在大正元年就定下的,那时惠帝还无暇去想合适的人选,还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可现如今,这个人真的能接替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吗?不免深深怀疑。
听得烦了,“老三,你说说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周恒还没开口,弟弟周必倒是说起来:“三哥最近可忙了,都没时间陪儿臣。”
“哦?那你说说,他都在忙些什么?”
“三哥说北边年前遭了灾,要想恢复农产,得防着点今年的干旱,还有南边的的洪涝,这几个月,他都跑了好几处地方了。”周必高声表达自己的不满,站在两人身旁的周显撇了他一眼,嘴里发出轻微的哼声。
这话同样招来了惠帝的审视,他抬了眸子去看周恒,发现他人确实清瘦了一些,皮肤也晒黑许多,这才哈哈大笑,并招手让周必到自己身边来:“怎么你三哥不陪你,还能是朕的错?”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心疼三哥,他吃得住得没有大哥好,办的事儿却比大哥多得多!”
这一下立刻激怒了周显,嘴里立刻就叫起来:“你放屁!谁叫你这么说的,你这个死。。。臭小子!”
惠帝立刻掼下脸来:“给我闭嘴!”他瞟了一眼周恒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丝毫波动,这才继续道,“朕见你最近是越发猖狂了,是嫌这个太子当到头了是吗?!”
“儿臣不敢!儿臣惶恐!”周显听了立刻下拜,头埋在地上,一副着实惶恐的做派。
惠帝似乎自始至终都在留意周恒的表情,见他还是不动,就又道:“朕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不要以为当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若是被我揪到错处,不仅是你的好日子,你背后那些人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方寸之间,那周恒眼角终于抽了抽,随即扮作焦急也跟着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都是儿臣惹得祸,请陛下不要责罚太子!”
像是十分满意,惠帝收回了怒意:“行了行了,你又没犯错,快起来带着弟弟去见你母亲吧!”说完他比起眼睛,等两个儿子走远,又缓缓开口,语气轻柔:“起来吧,你做得也很好,我不该平白无故责怪你,老二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了。”
周显仿佛呈了特赦般,拘着手站起来,他心里蓄满了恨也不敢表现出来,紧咬的牙龈却还是出卖了他。
“到底是嫩,心里想什么都能看出来。”惠帝当下心想,他忽然想起刚刚周恒眼角的抽动,两人相较间,不免对老三上了份心思。
“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