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与木船
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一连好几天都在放晴,家里也应了俗将平常的藏书拿出来晒。
午后,沈怀柔正同两位母亲和嫂嫂及弟妹们在亭子里吃着茶和果子,天气干燥,他们不得不各自拿了扇子微微扇着风,小丫头们调笑着,端来一碗碗清水,那清水里正泡着许多根针,都是从各房搜刮到一起,好在乞巧节那天拿出来串线用。
大哥前几日回府的时候,还从街市买回来几对磨喝乐,此时也被几个小侄子侄女拿在手里把玩,怀柔也得了一个,她不时打量几下,用手指抹去上面的脏污,吃了果子后又重新沾上。
“我听说最近娘娘庙里的姻缘签很灵,咱们家几个没出阁的,要不要去求一求娘娘,赐个如意郎君也是好的。”嫂嫂陈氏打趣道,近来去往无边大殿求子、求姻缘的说法屡见不鲜,因此香火更甚从前。
那几个没出阁的,包括怀柔都不由红了脸,若是从前她倒不至于这么羞臊,只是陈氏刚刚说完,卸玉那张俊俏的脸庞便浮现在她的眼前。
哎!好生心烦,自从上次的赏花宴后,便再也没能见到那个人,于是她便陷入恹恹的情绪当中,身子也越发沉懒起来。
不一会,随着日头正盛,凉亭里吃果子的几位都渐渐开始午伐,陈氏并两位母亲也领着小孩子们回房午睡,只有怀柔仍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越发感到心烦意乱,索性换了衣服准备去坊前的集市逛逛,对嬷嬷就说是去金府找金意且玩,人就一溜烟跑出府了。
大概是快过节的缘故,街上的人非常多,因此集市那边追加了好几条临时铺位,她出门时忘了带钱,身上左不过几枚小小的碎银,于是一路逛下来也只买了些极便宜的小玩意儿,想着回府给小侄子带去。
大街上人头攒动,赶上快过节,又是好天气,那些世家小姐少爷们,个个都身着华丽鲜艳的衣裳,像是一条条游动在集市五彩斑斓的鱼。
怀柔逛得有些累了,她原本想着去金府绕一趟,顺便看看金老爷子,没承想朝那边走的时候,卸玉欢快的身影便一下闯入她的视线,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位老仆,两手拧满了采买的货品,不时从人堆里往前挤,企图跟上自家少爷的脚步。
今日卸玉不再是出尘的贵公子,他换了件墨黑的半袖褙子,头发用红色丝带束在脑后,奔跑的时候随那风一同飘飞。
思绪完全被这人牵着走,怀柔愣了愣便毫不犹豫挤了上去,她手上还举着半根吃剩的糖葫芦,嘴角粘着糖浆,但忽然一切都不重要了,等到卸玉发现她,顿时脸上的欣喜越发展开。
这几日,宫里接连出了几件大事,阿姐也好多天没来找他麻烦,他的心情怎会不好呢?
仿佛从压迫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一般,卸玉连眉梢都是神采飞扬的,他想都没想,用手将怀柔嘴角的糖浆楷下来,接着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索性把着呆滞的怀柔的手,咬下一颗糖葫芦来。
瞬间怀柔的心跳越发急促,她好怕被对方听了去,只是傻乎乎地在笑,用来掩饰此刻的慌张,好在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她的一颗心还被藏得很好。
她很明白卸玉这种才子的狂放,那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她午夜梦回最想摘下的星星,但是或许终身都不会属于她。
卸玉也是逛得累了,他连续疯了好几天,几乎夜夜沉入美酒的怀抱而不自省,不过吃了怀柔的一颗糖葫芦,他也懂得礼尚往来,于是便从老仆拎着的大小包中不断翻找,终于拿出来只木盒,木盒里头藏着用温玉雕的穗子,那温玉小小一枚,竟是飞在一处的双燕造型。
他嘴角含笑,将那双燕的穗子塞到怀柔手中,又把吃剩的糖葫芦整根夺过来:“给!跟你交换糖果子吃!”说完,便自顾自又挤入人堆当中。
怀柔捏了捏手中的双燕,一切发生的太过匆匆,她刚找到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对方就倏然远去,她来不及反应,攥紧了那枚温玉,朝着卸玉消失的方向紧紧跟上。
人实在是太多,她只好踮起脚尖,跟着那条红色的丝带飘飞的方向,努力地赶啊赶,说来神奇,居然没有跟丢。
走了好一会来到街尾,卸玉正和老仆说着话,只见对方点点头,拎着满手的东西自己回府了,他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完,签子也不知扔在了何处,正欲独自离开,身后却有人将他叫住。
“今日你是一个人出来逛的?”看见怀柔身边并未带着婢女,卸玉不免有些愣神,到底是将军府的小姐,要是在外面出了事,那可是很难收场的,“要不我送你去找应啸?还是送你回府?”
“不,我不是。。。我今日没有要去找他!我也。。。我也还不想回府。。。”怀柔吞吞吐吐,低着头的样子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她手里捏着穗子,一副可怜相。
倒是为难起了卸玉,他对怀柔的印象不错,自觉已将对方当作了异性朋友,若是将她丢下实在于心不忍,他想起上次害她跌入泥池,弄得满身脏污,不免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终于,他挠了挠头,往回走到怀柔身边:“要不你先跟着我去个地方,之后我再将你送回家,可好?”
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怀柔立刻开心地点起头来,她往前跑了几步,接着竟回头催起卸玉来:“快走,去哪里?”
“这边啦!”
没想到是一处野塘,不,准确地说是东坊一处荒废的大院子里,长满绿藻的院中野塘,两个人好不容易在偏院的墙根,借着垫脚的砖块爬了进去。
这大院子,甚至包括整座府邸,都没看见半个人影,听说东坊一带全是旧朝官员的老宅子,这里头有些被抄家灭了门,有些换到距离皇城更近的中心位置去了,久而久之也就荒去了一大片。
卸玉此刻正躺在野塘之中,他枕着小小一艘木船,漫无目的望着天空,太阳光肆意地洒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好像水中的一片落叶,谁来都不会沉下去。
四周杂草丛生,可塘里还展露出刚冒头的荷尖,虽然破败倒也热闹。
怀柔怕水,她不敢轻易接近那艘小船,万一再掉下去,嫂嫂和母亲就该怀疑她整日跑出去的目的了,不过,能和卸玉这么近地待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心里也充满了感激。
她家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因此待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虽然杂草茂盛,但从前院子的主人倒是精心侍奉过一番,偶尔能见到草堆里冒出不知名的星点小花,有一两株她甚至从未见过。
为何卸玉会知道这个地方?还有那艘木船,与这院中的残破显然格格不入。
“盈素素,粉潇潇,
暗香匆匆隐去,浮红略略灭消,
殊不知,再望眼,
些绿重归断墙翠梢。”卸玉坐起身子,他双眼定在身前荒芜的杂草上,嘴里跟着就吐出首诗来,头上的红丝带沾了绿藻的池水,将他的墨袍也染湿了些。
怀柔觉得这家伙今日格外奇怪,有一种快乐与悲悯相结合,失了控的不真实感,包括自己也跟着来到这儿,在这凋敝的院落欣赏夏花,也是从前绝不会做的。
“过去我家也有这样大一座院子,我和阿姐两个人就让木匠造了一艘船,日日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想起阿姐,卸玉的心猛地抽动一下,他脸上挂着晒笑,从小船上跳到岸边,“这里是我偶然发现的,有时觉得累了就来坐坐,你看,方圆几里可没什么人来打扰。”
“既然这么喜欢,那为什么不把这里买下来,当作自己的家?”怀柔来到岸边,她摘下水边一束荇菜,为自己来到这里感到暗自欣喜。
“你说什么?!”卸玉却莫名激动起来,他拧紧了眸子望向怀柔,对方显然愣住了,不明白自己刚刚的话怎么像是触碰到他的逆鳞一般,在彼此对视中,他终于卸去了浑身的劲,眼神变得无比暗淡,“不。。。我不能。”
怀柔将手里折断的荇菜朝水里一扔,她忽然想对卸玉说多些话,想对他说些自己孩子气的畅想:“为什么不能?这里虽然荒芜,但买下来好好捯饬一番也是不错的,”像只小白兔,她朝着岩彩暗淡的长廊跑过去,“你看,在这里种些爬藤植物,夏天有人经过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太热,再将这院子里的杂草除净,移栽些杜鹃过来,对了,再种几株垂丝海棠吧,我最喜欢海棠花了。”
看着她四处指挥的模样,卸玉的双眼重新浮出盈盈的笑意来,他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簇簇的杜鹃,还有缠绕长廊的绿意,怀柔正站在垂丝海棠树下,细细抚摸娇嫩的花朵。
是的,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咱们再让人把木船做大些,以后就在船上吃酒观雨,还有这桥,得造的再高些,这样船才能通过。”
才一会,卸玉的红色丝带便被太阳晒得干透,接而重新飘飞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丝带一样,从怀柔的口中获得扶摇而上的勇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那是将他周围的一切,毫不费劲地掩盖和抛却,没有顾虑的快乐。
天边的夕阳照着院中不断忙碌畅想的两个年轻人,空气不再苦涩乏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掉,又重新拼凑一起,进而达到完满。
也不知何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夕阳赐下的金光被收了回去,那院子重新恢复原位,四处皆是死一般的寂静,卸玉突然笑起来,他好像和怀柔做了一场荡气回肠的美梦,就连从前倾洒在这里的浊气也完全不见了。
那一瞬间,怀柔也跟着开心起来,她好想让眼前这个人记住自己,就算无法对自己高看,就算从此不能陪伴,她也甘之如饴。
“以后当他走进这座院子,依然会想起今天吧。”她这样在心底偷偷猜测。
院外突然传来朽门吱呀的声响,现在没有风,肯定是有人闯了进来,果然说话声随后传来:“二虎,你听,后院有笑声!”
怀柔只觉突然有人揽住了自己,一股清新的草木香瞬间填满她的鼻腔,她沉浸在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人也随着卸玉被带到长廊深处。
已经没办法去想发生了什么,她的心竟跳得微微发痛,气血带着红彤彤的醉意完全朝上半身蹿,特别是双颊,像是烧红的煤炭一般炙热。
卸玉穿着一身黑,为将她也藏得严实,只能尽力将这小身子完全包裹住,怀柔的脸露出半截在外面,一双眼只是对上留着青青胡茬的下巴,属于男子的温热鼻息喷在她脸上,仿佛是冲着煤炭在浇一抔抔热水。
她只觉得周围的夜温柔地快要死去,巨大的幸福将她完全笼罩,竟丝毫挪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