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
再去看时,雪芝的泪已经散去,她又恢复从前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是虚弱地抚摸床边孩子的额头,意且只觉得方才滴落在袖上的两滴泪十分灼热,热到他也跟着感伤起来。
这一日,他在病床前足足守了一天,玉雪芝的疫病来得非常凶恶,意识似有似无,总是昏昏沉沉醒不了。
因为害怕两个孩子再被传染,意且将小小的两个抱出来交给林确,又和孩子们保证会照顾好雪芝,这才打消了两个小家伙的顾虑,他们瘪着嘴不高兴地被林确和秦育德两个环在身前,直冲着意且的背影做鬼脸。
“我瞧那女子脸熟得很,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秦育德疑惑地问道,他只见过雪芝两面,但依然觉得似曾相识。
“行德,你可记得城外那座娘娘庙?”林确出声提醒道,其实他也是前些日子带兵过来经过那座庙才想起来的,无边娘娘在南方一带十分有名,就连乡县间都能见到几座娘娘庙,接受百姓的供奉。
经他点拨,秦育德双眼一亮,他想起年初瞭都曾举办过春祭法会,据说当时降下一名仙子,自称是无边娘娘一缕仙气所化,难道说躺在里间病着的玉雪芝,就是那名仙子?可仙子怎能沾染凡尘瘟疫呢?
二人不再言语,似乎想到些什么默默相对无言,那两个孩子抬头望向这两个伯伯,红扑扑的小脸充满担忧。
下午刚过,瞿熬就将严真喜从牢里给提溜出来,严真喜的官服早被扒去,不过瞿熬还是给了些脸面,让他穿着素色便服,站着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劝你还是配合些,我这人不喜欢用刑逼人招认,但过了我这里再想回来可就难了,毕竟一旦被押往瞭都,入了御史台进了大理寺可就出不来了。”瞿熬说话并不含糊,他明白严真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几句话直接分析了遍形势,也暗示对方只要将漕运的命脉交出来,御史台和大理寺将不会动用酷刑。
堂下这个老者也是曾经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严真喜自然不会被他的话吓到,如今罪证全部交到陛下那里,至于怎么处理自己已经不是他可以转圜的了,漕运是他最后一张握在手中的牌,这牌面何时掀开得看时机,显然这个时机并未到来。
“瞿将军不必为老朽操心,我的罪陛下自会定夺,就算入了御史台进了大理寺,也不用劳烦瞿将军费神!”
瞿熬走下阶来,他嘴角含笑步步紧逼,突然面色一沉来到严真喜近前,小声对他道:“我知道严大人您有所顾虑,其实我也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您可不要觉得我是那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严真喜狐疑地抬头望他,“如今龙颜大怒,想必不相干的人的话陛下是听不进去的,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倒不如趁早用手里的东西换个安稳,或许陛下一高兴,也就不去深究了。”
严真喜有些动摇,但儿子的脸庞突然浮现在眼前,他们严家,在前朝时只是个小品阶的官员,到底是乘了鼎新这股风,搭上了许色如,直到如今就算致仕回乡,依然风光无限,他明白,除了给那些官员送钱送礼,严家这么多年在漕运上积累的势力也是旁人扶起自己的筹码,只要将这筹码紧紧攥在手里,就算自己身死,他的儿子严弄也依然可以靠着这点扶摇而上。
“如今老朽的罪尚未定下,将军同我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看着他依然十分不配合的表情,瞿熬终是叹了口气:“来人,押下去!”对这个老狐狸来说,软磨硬泡果然没用,看来一时半刻是回不去都城了。
周边连着几个州的漕运势力非常庞大,如今严真喜拒不配合,瞿熬只能从抓捕的乡兵们身上下手,还有严府那些家仆,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些什么,只是搜查严府后关于漕运的来往书信十分稀少,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提前销毁。
一天下来,案上口供已垒起座小山,一旁仍有书吏不断记录,到了晚间掌了灯,才将一众人等的口供记录完毕,重新押入大牢,瞿熬对付着吃了碗素面,又拉着林确一起揣摩呈给陛下的奏折,二人直忙到深夜,困倦不堪。
这时金意且才从外头回来,问过雪芝情况后,瞿熬唤过他,吩咐道:“如今我在劝州还有事务,只得你押解犯人回都,还有,这是我和林大人草拟的折子,还没上封,你看一下,也好心里存些准备。”说完瞿熬便将折子递到他的面前。
为了将私自调遣彭义军的责任降低,二人在折子上将当时事态描述得相当紧急,又将脱困后用钦州军立刻换下彭义军的举动详细说了一遍,看得出来,文字打磨是花了一番心血的。
意且心里感激,他也想好回都后应该怎么处理,把自己想法说出后瞿熬和林确细细思忖,也认可他的办法,最终商议打铁趁热,明天一早由意且带队人马押解犯人出发瞭都,顺便也将口供同折子一并带回去。
等到三人回屋就寝时,意且特地赶上林确,对方知道他有话要说,渐渐放慢步子,待瞿熬走得远了,两人来到陆知州家的庭院中,意且终于开口:“临崖,明日我走后有件事要劳烦你。”
“哎,你不说我也知道,玉姑娘那里我会好好照顾,你就放心上路吧。”林确像是看透了他一般,“倒是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这玉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怎么当初会和你一起来到劝州做暗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意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喃喃说了这八个字。
却惹得林确微微一惊,他联想到玉雪芝和娘娘庙中雕刻的木像,似乎明白了许多,好一会他沉沉叹了口气,接着二人相互告饶,各自回屋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府衙门口就列了一队人马,队伍中央直有十几辆空荡的囚车,来往官兵正井然有序搬抬公文、书册,不一会,犯人也被鱼贯押出,塞进囚车。
严真喜同那一众家丁依然面不改色,淡定异常,陆秉一家均是哭哭啼啼、悔不当初,还有那被俘的乡兵都保等,被捆着连成串,就连乘坐囚车的资格也没有,只能跟在队末徒步前行。
府衙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随着犯人被押解而出,大伙群情激愤,个个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这些犯人,官兵只是草草吆喝阻拦,任人用地上石子朝着囚车丢过去,其中以关押陆秉的囚车最为严重,陆秉拼命将妻儿护在怀里,一家子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林确出了府帮着阻止暴行的百姓,他找了一圈竟没看到金意且身影,于是抓过一位都头询问意且下落,想再临别前再同对方告个别。
“回大人,虞候一早吩咐咱们收拾行装,他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小的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让我们尽管出发,他办好就追过来。”那都头回答道。
林确心下疑惑,也就作罢,他帮着兵丁一同料理,神武营个个手脚麻利,不一会便整装好了队伍,随后出发了。
都头骑上马,领着队伍朝城门口走过去,那些百姓依然不肯放过囚车里头的犯人,人数越聚越多,大伙都想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出出气,那石子砸过来的数量越来越多,就连严真喜身上也糟了好几处,严棕赶忙替老爷挡住攻击,主仆二人一时间相当狼狈。
街角传来马蹄声,意且稳住身形抱着面前的女子小心地下了马,又将她背在身上用厚实的毛毡紧紧包住,尽量不露一丝风口,玉雪芝此刻还在昏迷,昨晚发的烧还没退下来,一大早意且过来看她,那时她模模糊糊还有神智,喂了些灌力露下肚,勉强还能和人说话。
于是意且还是将她带出来,可在马上颠簸一会,她又开始昏昏沉沉,意且只能咬紧牙关,将她拖在自己背上,收拾好后这才冲入人群,随着激愤的人流追赶缓缓移动的囚车。
“雪芝,快醒醒,听到了吗?”意且边跑边对着身后呼喊,可无奈人群声音太大,加上不知道雪芝状况,他心里慢慢开始下沉,只能发了狠地奔跑,终于超过队伍数米远等在那里,他将身子朝上颠,后背两个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过到底将玉雪芝的头卡在自己肩上。
“雪芝,快醒醒,别睡了,严真喜就要被押到瞭都接受审问,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他将嘴巴贴在玉雪芝耳边,边喊话边拼命摇晃身体,终于,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皮缓缓睁开,随之瞳孔恢复意识,玉雪芝竟真的苏醒过来。
她听着意且在耳边的呼唤,完全明白过来此时此刻是什么状况,于是浑身的力气也渐渐苏醒,她将脸颊从毛毡当中钻出来,昂起头找寻自己的目标。
囚车恰在此时经过她的眼前,咒骂的百姓瞬间便将这二人完全淹没,她的眸子几乎第一时间就定在严真喜身上,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发烧的身体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她只好在心里默念,那些没被自己遗忘的亡灵的名字,此刻说不定都站在她的身边共同看着发生的一切。
两行清泪从眼眶洒出来,她努力眨眼想将泪水排出去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些、长久些,终于虚弱的体力让她一阵发晕,身子又软软靠在意且的背上,二人这时停下追赶的步子,身下这人柔柔问道:“还好吗?”
“送我回去吧。”雪芝将身子重新缩入毛毡,她的泪滴在意且背上,又被热气蒸发变干,这一刻她只觉得很温暖,不知是毛毡的作用还是身下男子的体温,她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柔情,最终感谢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