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育德
“事关重大,通判切不可告诉其他人你手中藏有此物,这东西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反倒能够被人拿住把柄,必须寻个时机才好。”金意且将册子交还到林通判的手中,两人又商量了一番,这才向着棚区走回来。
来到秦育德躺睡的棚户前,先前将他们引到这里来的两个渔民正各自抬了两个牛皮大袋子回来,见到这个情景,那些身体尚好的人都围过来帮着搬抬,当初府衙将患病者赶到岛上的时候,那些染了病的和原住民们简直势同水火,加上为了阻止有人偷偷离开离岛,官兵们又趁着夜色偷溜过来将所有渔船牵在一处烧毁殆尽,若是有那水性好的,还没游到对岸就被弓箭射成了筛子,整座离岛简直真如铁桶一般。
只有城内一处暗河,碰上海浪洋流,可以直通海里,一路飘到离岛岸边,有些自己家亲人被赶过去的,几家商量了送些银子给府衙的差人,那些人见有牛皮纸袋飘过去,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没去打捞,但只一点,纸袋绝对不可过大,以防有人或武器被运到离岛上面。
除了离岛上的渔民,剩下的都是些染了疫病身子虚弱之人,别说去捞物资,就是在岸边等上一夜都能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争闹一番后,两方达成了初步和解-由渔民们打捞那些物资,再按着人头平均分配,初时还能和平相处,但死的人多了,两方又都不干了,渐渐得又闹将起来。
这种情况在秦育德到来后被瞬间扭转了过来,秦大人虽是文官出生,平素里也很爱看些兵书杂谈,他很明白想要生存下去就务必要给这些人树立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且各人都必须分派任务各司其职,于是他假意以按察使身份自居,老百姓哪知道什么按察使,只知道这人是个不得了的大官,加上林通判生得十分高大威武,就连从嗓子眼喊出的声音都叫他们吓得不清,他们往日的仇怨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我和大人是被人逼得逃到了此处,想来那些人是以为过不了多久,这岛上的人都会染病死去,多得大人的布置我们才熬到了今日,可没想到,大人还是染了疫病,昏迷不醒。”林通判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虽然二人在钦州的官职平起平坐,可看得出来,林通判想必是十分敬重秦育德的。
他这话说得不假,那些好了的或者没染病的领了食物一个个在地上小心地分配齐全,又挨个送到每个人的手头,就连一旁站着的金意且和林通判也领到了一份,棚户外面的地上还被人挖了7、8个土垒的灶台,那些送来的药品被集中到一处由几个渔民里的赤脚大夫,配好后一一放进瓦罐了煎煮,再送到棚户里给那些疫者服下。
谈完了话林通判去看秦大人的情况,意且也在人群里四处找寻玉雪芝的身影,到处都是咳喘的声音,夹杂着孩童时断时续的哭声,他仿似坠入了人间地狱,虽然用布蒙住了面,可四下里极浓的臭味还是一个劲往鼻子里钻,让人头脑发麻。
在离秦育德睡的棚户不远的一处,他看见了雪芝的身影,对方钻进了这处棚户里,走近一看,棚户从里到外直溜溜躺了三个人,分别是两个大人和一个只会哭的女娃娃,那双男女似乎刚刚死去,身子微微还散发出热气,双眼也是将闭未闭的样子,女娃娃躺在父母身边,被他们放在最背风的棚子里面,大概是知道了父母直挺挺地不正常,那女娃娃憋红了脸,浑身没什么力气也哭得死去活来,玉雪芝 将她揽在怀里,低下头正小声安抚孩子的情绪,又替她抹去豆大的泪珠关切地拍着她的背。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几个负责抬尸的渔民,他们探了探那对男女的脉搏与呼吸,看着一旁痛哭流涕的小娃娃,都摇了摇头开始忙乎,尸体已被抬走,棚子里便空出来好大的地方,进口的风也跟着蹿了进来在里间四处打旋。
意且走进去蹲下身子,他特地挡在风口前面,听着孩子的哭泣心里也只觉得戚戚然,玉雪芝倒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将娃娃捧进怀里,又朝里钻了钻,孩子的头搁在她的肩膀,那双小手也顺势揽了上来,看那样子或许刚会说话,头上扎的两个小髻松松散散,都斜斜地垂下来,雪芝一手紧紧揽住一手轻轻去拍娃娃的后背,嘴里开始哼起一段熟悉的小调。
那是她从孩子起就知道的儿歌,父亲母亲的脸庞都快要记不清楚,可嬷嬷对她唱的儿歌都一直牢牢记着,许多年前她也是这么哄着自己的秀姐儿,在丈夫满足的目光里看着孩子的眉眼,渐渐睡去,如今她又找回当时的感觉,可是心里直往外冒出酸涩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与不真实来。
金意且望着她,很想上前揭去她眼中漫溢而出的光华,那是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回忆,可是现实里他始终没勇气去抬手,在他的家依然完整的时候,从春日里的那座庙出来之后,少年郎心中便隐隐埋了些什么,他在母亲身前琢磨,好不容易打听出玉雪芝这三个字,此后这三个字拆开抑或是拼在一起,都能狠狠震荡他的心灵。
一年后,他跟着母亲去别家府上吃酒,随着玩得好的几个哥儿扒在墙角偷偷去看,却见团扇后面露出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庞,那一刻他差点失了魂魄,夜里回去一个人在床上失了整夜的眠,后来听说她生了个女孩儿,这一场内心里的悸动才稍稍放了下来。
如果一切未变,他们二人不会再有交集吧,他仍是指挥使家的少年郎,她也是翰林学士家的大娘子,这对相差三年的男女将会各自走向自己的人生,可叹一场灾祸,令他失去母亲,而她,却是失去了娘家与婆家的所有人,包括她那刚会说话的稚儿,此后两人的宿命开始纠缠,一切的变换得两颗孤寂的心。
不一会,玉雪芝怀中的小娃娃渐渐没了哭腔,再过一会,孩子哭累了抽着鼻涕睡去了,她这才留意到坐在门边风口的金意且,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好像一切都不用再去说,雪芝也抱着孩子躺在棚布上面,她本来要去查看秦大人的病情,走到这里看到这个女娃娃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如今这家大人双双殒命,这个孩子她更舍不得丢下了。
她是从妯娌间的谈话知道金意且这个人的,女孩们待字闺中总是会互相打趣些,只是意且那时尚小,偶尔才会被人提起,她和弟弟小时就没了父母一直寄养在舅舅家,虽然舅舅、舅母对她和弟弟很好,可寄人篱下的凄凉总是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有时表姐妹间拌了嘴她也不敢气得太狠,直到有了自己的家,她才算真真正正得到了满足。
相对于金意且,雪芝更加熟悉他的父亲金旱,十年前在那场灾祸之后自己和仕女软绿被这对父子抓到,金旱可怜她的遭遇将她放走,这才有了如今的玉雪芝,她记得那时站在父亲身边的金意且眼里藏满了化不开的哀愁,当时的她只以为对方是在同情自己,并没有深究这其中是否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玉雪芝突然很好奇,好奇意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好奇那场灾祸中他们家又经历了什么。
她差一点开口要问,林通判这时却找了过来,原来是秦育德恢复了些神智,二人不再去想从前的过往,如今眼前的困顿才是首当其冲的,他们赶忙收拾一番,跟着林通判来到秦大人所待的棚户。
这短短的时候秦大人的精神头又不太好了,身旁的干粮也只被人吃了一点,难怪他总是昏昏沉沉没有力气,玉雪芝仍然抱着熟睡的孩子,她走到意且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我自己调的灌力露,都是些补身子、恢复气力的药材,给他吃上几滴,想来体力就能恢复过来。”
金意且接过来又看看林通判,后者揭了盖子闻了闻,见没什么异状只好扶起秦育德准备试一试,果然几滴下肚,那眯缝的双眼又微微睁了开来,嘴里也张合着要水喝,意且端起身边的水杯递给林通判,摸到秦育德的皮肤只觉他浑身烧得滚烫,难怪脸上一直红扑扑的。
喂完了水又换了块布巾搭在头上降温,秦育德这才稍微清醒了些,意且将自己此番来此的目的说了一番,又诉说了钦州府衙那个洪参事以及林通判透露给他的消息,秦育德这才点点头,挣扎着就要坐起身。
“金大人,这座岛如今已被人团团包围,想要出去实在是难,既然大人已经知道这里的情况,倒不如拿了陛下的令牌强行冲出去,也好回来将我们都救出去!”林通判或许是害怕秦育德等不到被解救的那天,一咬牙便着急地说出了这番话。
却不知被虚弱的秦育德一把拦住:“不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