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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红楼(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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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鱼肚白,天色未明还沉时候,耸峙在天地之间的大金宫城便为一道道高墙割断,留下一道道灰黑森冷的墙影。

    一路过宫门、前朝,行得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乾德殿前,便有高殿深堂,宏梁巨柱,左右回廊,交织如迷。这既是皇帝寝殿,在日间有多少分巍峨雄壮,它如今在这半明半暗中忽也就有多少分晦涩如谜。

    完颜康自已无数次出入这华梁高挑,华栋独辟,惟此番,心情却是殊异!这一抬头,便见高檐巨顶下、黄瓦白石间跪着一人,但这人他若不知他是谁,便也定不会入得心去!

    因为皇权之下,这里绝不缺跪的人,更甚至,一人在上,整个大金国跪的都是同一个人。

    完颜康自然也已跪过这个人无数次,他却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长跪在前,俯身低首在那高檐贵栋之下!

    外宫外院,四周守卫,各墙,各望楼执守依旧如攒,内殿之中宫婢宦人也是从昨,乾德殿前偌大一整片空阔中,那一道身形单薄,便是泯于众人的,同是这宫阙寻常日子、寻常不起眼的一笔,有或无都没几分重要,有或者无也本是相同的。

    但这于完颜康却自然绝不相同!——完颜康只劈面见得这一幕,他猛四肢已是冰凉,面容也已僵住。

    他此刻全身滋生出的那种滋味便绝不同他从前十六年中所有的,便浑似一番天旋地转,混沌重开。

    然那重开之后的真相,自然又是他绝不喜欢的,那便是自古伴君如伴虎,哪怕他的皇爷爷昔日对他看上去多么慈祥可爱,可既有完颜宗熙在前,他父子二人又为何便不会是最后同遭舍弃之人?

    六王爷听得身周异样,回首一望,虽有心头欣慰,到底面上惨意也难顷刻掩去,但他更已睹见完颜康此刻面上游离表情,然完颜康有此表情,他却又全数明白,甚至是那种真正的明白。

    他知道,早一日、晚一日,他的这个儿子必然也会知道有个道理。

    那便是,宗熙和四王府从来不是他父子二人的真正对手,他们历来的对手只有一个,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因为君臣君臣,先君后臣,第三才是父子情义。

    只是这个残酷而苍凉的现实,他却并不想要儿子这么早去认识!

    但完颜康后刻一步一步迈下宫阶,登上赤樨,到底强忍悲痛还走到乾德殿前,在六王爷背后躬身同跪了下去……也惟这一回的跪拜,骨头和金砖的相触,声响铿然异常。

    六王爷瞧得他整个人忽全数异样,一时面上也只剩下苍凉,柔声劝道:“蒙古此事,的确是父王责无旁贷,你皇爷爷若要怪,父王难辞其咎!”

    完颜康目色一哀,一段神思仍在别游,喃喃低道:“所以无忧之事,本是少康处置不当,父王却也要自揽在身。”

    六王爷便道:“二人是责,一人也是责,眼前之事,只得让你皇爷爷先消了这口气才行!”

    完颜康只听得心神俱碎:“札木合不堪大任,只因其在草原之能不抵其声望,父王人在中都,纵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事事替他人预先筹谋!如今枉将他人之错,强按于一人身上,于父王自是不公,于大金朝廷,更是不该!” 他口中虽有不平,心境哀凉之下,这些不平却也只是本能吐出,当中竟已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

    只因一人之感情若付出曾有多深,则一时所承之失望、痛苦便也更加深裂!

    六王爷目光徐徐掠过儿子面庞,这般的年轻人,他们既有一段似火燃烧着的青春,他们的热情和无惧,便同样是一柄柄双刃剑:“少康遇事已有自己独到见解,这本是好事,只是在这件事中,你本还有一处不明!”

    完颜康这时侧首望向自己的父亲,他目中若原先还有无辜,此刻便已涌起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六王爷既要开口,然他一届文臣,一个时辰久跪,身体到底难支,面色便是生白,完颜康目中猛流出内疚,抬手扶住六王爷腰间,好让他倚靠自己些,六王爷微避,到底没有最后拒绝,借势将身子分重于他时忽于耳畔低道:“少康,若只为取悦你皇爷爷,蒙古之事,自是父王做得不智!”

    完颜康眼神微乱,沉默有时本也是一种表态,但他自然绝不能出口指责自己的父亲。

    六王爷道:“只因功成,自是我六王府的荣耀,但倘若垂败,必也有眼前困境,我六王府又合该承本是一国所承之责。”

    完颜康便已更不敢说。

    六王爷却将他表情盯得历历分清:“在你看来,如今眼前便有你皇爷爷一口气要消,六王府这一件事要化解,但少康,蒙古之事却并不只你皇爷爷的一口气,而是更大一摊国事,若谋,关系我六王府的存亡!若不谋,却是一国之存亡!试问国若不存,一府又何来存亡之地!”

    完颜康猛心头巨震,惊骇望住父亲。

    六王爷自知晓他会有这种目光,人微微失神失笑:“我大金以武力定国百年,四方咸不敢不服,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如今这数十年后,国力到底不如从前,从前宵小便也契机浮头!

    莫说宋国早已有不臣之心,便是它们连年进贡入京的,也多数还用来打点宋国朝廷上下,我大金不过空有颜面!然,最为心患的,自然还是那草原之上新出来的狼子野心,却是连金银钱帛都难打动,我大金一日养虎为患,祸便在今朝!”

    “是以今日这一败,也非是半分好处都没有,至少让燕京城可以临渊生危,不必一朝积重难返,至少让父王知道仍是看轻了他铁木真,将来在蒙古所用之心,自然更要慎重万分!”

    六王爷转首向儿子道:“但眼前既有千疮百孔,你却更该记得父王曾于你有言,父王一日若为李渊,我家康儿便自然是那□□,你我父子二人若欲在这史书上留下些念想,对这锦绣江山,自是如何都不该吝啬了这身力气、退让了这点尊严的!”

    完颜康猛觉胸口心血如沸,却是一腔对六王爷的愧疚,既有眼前洞然开悟,人已俯首在地:“父王,康儿错了,康儿不孝至极!”

    六王爷摇头强为一笑,又道:“少康之失,不在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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