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楼(七)
桌上有一张纸笺。
纸质既是贵重,那上面的字也绝对是飘逸出尘,清秀绝伦。
哪怕那一笔笔银钩铁画原本是要来勾人的生魂下地狱的!
纸在小桌上,小桌在船上开启的第一扇舷窗下,舷窗里打进一溜淡淡青色的湖光来。
沈青衣坐在船舱中唯一的桌边,她的目光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纸,这世上能让这一个老人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思量的东西委实已不多。
人的心思既有千百种之多,而每一种又都是那么的精妙绝伦,她若一点都不惊讶,那自然也是假的,所以等到一炷香后,她的嘴角到底挂起一点点无奈的笑容,她到底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慕容丑从船舱外走进来的时候,她面上的神色平静而安详,绝对看不出和任何一个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这艘停在池塘中间的普普通通的小船上,却忽有一种欲要说破却又还未说破的难堪弥漫着,但这种不舒服很快被不远处岸上忽然传来的一声清朗打断:“完颜康求见婆婆!”
如今不同的是,慕容丑平静的面颊上猛泛起一阵可怕的涟漪。
而沈青衣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她面容上虽也还有一丝无奈,到底已露出另一种笑意来,她低声道:“看来这位小王孙的确很懂得挑时间!”
慕容丑只得蹙眉应道:“但他本不该再来见小梳的!”
沈青衣自然也承认这一点,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他每一次来访,带来的消息既都奇特而有意思,如今我若要知道这纸笺的事,或许这燕京城中也只有一个他肯告诉我!”
慕容丑的面色忽发白,她的颈子忽也已垂得更低。
沈青衣既是出世之人,她自然不会久居在一家人流复杂的客栈之中,而完颜康既是这燕京城中身份显贵之人,他要找到沈青衣真正安身之处,当然也并不是那么困难。
如今完颜康站在清晨的雾色中,他身周垂下几道杨柳枝条,斜斜拖入水中,柳枝拂水,春意已阑。他站在那里,为着晨间的湖烟一次次周缠,心中何尝不是也有些奇怪,他又何必在这清晨出现于一个普普通通的水塘旁边!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又有一些难受!
但他一夜深思熟虑,自然也已明白自己此趟来的所有原因和目的所在,所以他很快又已在胸口轻轻提了一口气!
不出他所料,他的话音方落未久,湖中那停在青雾中的船帘子一掀,有张小姑娘的脸就迅疾从帘子下探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完颜康既觉她这般的模样师曾相识,他短暂平静的心底忽又有一层很薄而微寒的晓风吹过,吹起了很薄很寒的一阵涟漪。
但当他随即看到慕容丑的身姿静静停在了这小姑娘的身后时,他心中的那层涟漪猛又平息,猛泛起另一层冷意。
在这瞬息之间,他当然也已看清到小梳形容之中的确颇有几分慕容丑的影子,但毫无疑问,她更像他的那位四王叔多一些,甚至比起他的四王叔,她更像他的父亲六王爷一些。——因为他的四王叔和他的父王本同为如今完颜氏最珍贵的那支血脉。
所以她并不是那种一见便能让男子倾倒的女孩子,却无疑仍是个极吸引人的小姑娘!
小梳一瞧见是他,大惊之下手中握的那只正要给沈青衣倒茶的青花瓷盅便已‘咕咚’一声跌进了水中,她低头去看,那青碧碧水中却早已没了那茶盅的影子,她再抬头看着完颜康时,那眼神便更有些呆呆的、不知所措的慌张。
完颜康这时足尖一点,却已如雨燕稳稳立在船头,站在她的身边。
那青布小船忽在塘水中轻轻晃开几圈越来越大的涟漪,也在他身边女孩子的心上点出几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这女孩子忽纵身一跃已向岸边而去,下刻人已穿进了岸边的杨柳树中,更下刻已躲进密密实实的杨柳枝中。
慕容丑眼光在完颜康身上一转,那目色中分明带着毒怨,但她下刻到底也已一声不吭走到船尾坐下。
完颜康既知自己是不速之客,如今独立在船头,瞧了瞧岸边,再瞧瞧船舱,唇边自有苦笑,然他这时隔帘猛瞧见沈青衣手中的那张笺纸,他面上神色便变,那不多的笑色也已顷刻隐去。
沈青衣一注目光远远瞧得他面颊诸般清楚,这时也已淡然笑道:“看来有些事,少康的那位朋友也并没有事先同少康约定好。”
完颜康只得弯身入舱,自怀里取出一张青色的纸笺送到沈青衣面前。
这张纸笺便和沈青衣面前小桌上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这张笺纸自是他昨夜离开屋顶,回到青桐院时,简行之派人送来的。
无忧山庄会很少会这般郑重地递送这种笺纸,所以简行之送过来时便也郑重异常。
完颜康先前一刻还以为这件事尚能转圜,但眼前沈青衣的手中既也已有一张,那么这样的纸笺大概一夜之间已散遍整个燕京城,更数日之后便会传遍整个武林。
欧阳无忧的心思既深,他若要定一局输赢,他便已做下万全的准备。完颜康想到这一夜之间已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人不禁仍微微到抽一口冷气,所幸他和欧阳无忧眼前还并非对手。
那纸笺既是风雅,那几行字也写得潇洒飘逸,奈何到底透出些冷邪来。
字便是如人。
人又是何人,沈青衣虽还不知道,但眼前不请自来的康王孙自然知道。“所以递送这张笺纸的人,莫非他同我沈青衣本有仇隙?”沈青衣这时微微一叹便道。
完颜康只能如实开口:“其实婆婆见过无忧。”
沈青衣目光猛有恍然:“他是山庄里那个年轻人?”
完颜康眼中犹豫,然他既要说出自己的来意,便也不得不说出别人的秘密,正色道:“他又恰好是白驼山的少公子,是欧阳白的亲侄子,他二人本是叔侄相称,但欧阳白实又是无忧的生身父亲,在八岁那年,当着无忧的面,一掌击杀了无忧的母亲!”
完颜康自然绝不想将别人的秘密讲得太清楚,但是沈青衣的面色已猛凝,她猛抬起头来瞧着眼前少年,她的面上也已动容。
完颜康的面色也已更难了些,轻轻喟道:“无忧昨夜故意将我引了出去后,便是为了特意给我讲这个故事!他今年二十岁,但他八岁之后,就只能独独为一件事而活!”
这自然是一个实在不算好的故事!
沈青衣若忽然听说了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但这一个年轻人已有的二十年人生若只有三句话便可概述,这岂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所以她这时也已瞬息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所以眼前便是少康的那位朋友显然已不愿在四十岁后再出手,他便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些奇怪的想法,他便希望我此刻能教训一下欧阳白,亦或是被欧阳白教训一下?”
完颜康的唇翼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个字未说。
沈青衣一笑抬头:“少康这是承认?”
完颜康当然只能承认,他也自知绝不能瞒过沈青衣。
沈青衣道:“少康的朋友既有他的想法,那么少康此刻站在这里自然也绝不是无缘无故。”
完颜康心头一震,只得道:“欧阳白虽是胡人,人在中原却颇有盛名,本是当今五位宗师之一。”
沈青衣依稀点头:“这个传闻,我从前也曾听人说起过。”
完颜康便又道:“欧阳白一生痴迷武功,武功上的造诣在五位宗师之中既绝不逊色,但和其它四位宗师不同些的是,白驼山最可怕的不是它的武功,而是它的毒物!”
武林正道之中自是崇尚光明磊落,用毒便绝不是君子行为,沈青衣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感慨笑意:“看来这位欧阳先生虽秉宗师之名,却又的确不同其它四人般的光明磊落些!”
完颜康点头:“白驼山人人饲毒,名曰一丈青,便是为其所噬,走不出一丈,已变成一具青色的尸体!但又只有欧阳白鬼头蛇杖上的毒物却叫一见青,便是人眼瞧见了那毒物,他自己下刻实已成了一具青色的尸体。”
沈青衣面容倏变,目光不觉已添些兴趣:“听起来的确是可怕的毒物?”
完颜康只得赞同:“无忧曾说过,一丈青可得,但一见青却是欧阳白这四十年多中,更用数不尽的毒物喂养的毒物中的毒物,世间只此一条!是以江湖中人若见蛇杖,便如同见欧阳白本人!一柄蛇杖所过之处,无一不从,并不需欧阳白亲临!”
沈青衣不由得喃喃道:“看来我久居离华岛,的确孤陋寡闻,竟失了这般重要的消息。”
完颜康忙道:“欧阳白既自诩一代宗师,他眼前江湖若与人为敌,自不必用到这毒物,所以前辈若从前未听闻,也并不奇怪!”
沈青衣目色一转,便似也已坦然,目光再抬时,当中便已有另段笑意:“但他的对手若是临风薤谷的人,那么自当不一样。所以少康这是在提醒我,不可轻敌!”她徐徐自桌边立起,人若清风过松竹,“所以少康此趟来,便是已觉得我此番必会应战?”
完颜康垂首:“少康不敢!少康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在婆婆有所决定之前,还望婆婆能搬进王府别院。”
沈青衣徐徐迈前两步,看向这年轻人,舷窗外光色便清淡点在她面颊上:“少康想要我搬进王府别远之中,自然是怕少康的那位朋友昨夜之后,更会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事来!”
“但少康觉得当真有此必要?”
完颜康只得再度折身:“少康以为,消息一日传出,必有江湖豪客蜂拥进京,届时燕京中必乱,前辈必受人叨扰;二来以沈哭的脚程,此刻本应该已见到婆婆,但别院既有侍卫把护,清净之余,婆婆便可从容些等他。”
他话音未落,沈青衣眉间果然已变,微一沉吟:“如此,少康容我稍作考虑。”
完颜康既退出船舱,还复岸上,便对贺铸道:“去将玉照堂收拾出来。”
贺铸候在岸上既久,这时便问道:“沈前辈已应允了小王爷去别馆?”
完颜康也不愿多说,只低低道:“沈青衣这般的人自然全然不惧任何事,但为着身边之人,往往也肯放低一些身份。”
贺铸目中猛是恍然:“以无忧少爷的性格,他今日若得不到他要的答复,自然还会生出些事来,所以小王爷今日特意走这一趟,本是为了小梳姑娘的安全?”
完颜康面上一凝,他这时走去那株杨柳树下,人仰头:“你当真不肯下来?”
那杨柳树枝枝叶叶繁茂,便仍将人藏得严严实实。
他面生苦笑,人已转身而去。
他既去,便有个小姑娘分拂开杨柳,便从鹅黄的柳枝中探出个头来痴痴瞧着他背影。
她自也已听到柳树下的一段对话。
但她不意完颜康身形竟会回转,一双郎目直直看住她,叮嘱道:“小梳,记着和婆婆一起去玉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