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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影流波(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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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康却已全身冷汗如潮,衣衫俱透,侥幸候得欧阳白身形终于消失在惨淡油灯光芒之下,方正欲吁出一口气,猛听得外间忽又一连串撕心裂肺惨呼此起彼伏,一时也不知有多少外间守卫遭了欧阳白的毒手。

    他眼角由是愈发连跳不停,强挺了一段身躯在前,由得面上重逼出清淡笑意,果然只消片刻,一道暗影已原路返回逼近身旁,不待他言语半分,大袖一挥,已扼住他喉咙阴声笑道:“完颜康,你自自恃聪明,老夫却绝不是受你轻易糊弄之人!”

    完颜康强自镇定,正声笑道:“前辈自是不信少康,少康又如何再自证?”

    欧阳白眉目间既仍有狐疑难定,瞧他这般镇定到底又心虚,只得急问道:“如此看来,你的确胸有成竹,当然已从那小姑娘的身上探得临风薤谷的位置!”

    完颜康面色一凝,后刻遂又轻松吐出:“曾经的天下之中。”

    欧阳白目光炯炯,咄然道:“神都洛阳?”

    完颜康面色微变,叹道:“曾经的宋室废都,如今我大金汴京城。”

    欧阳白初是一愣,忽猛大笑道:“果不其然,“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天下大隐,莫不过是废都汴京,难怪老夫遣人踏遍四海之内穷山大壑、神隐之地,别说寻着它蛛丝马迹,连半点传闻都不曾有,就连那离华岛,东海岛屿千座,到底也是难寻!好极,妙极!”

    他下手自是阴毒,口中虽说着妙极,手中掌力却是故意绵绵不绝相加,完颜康胸膛之气眼见将竭,自视面前之物渐渐模糊,一段神思也趋于混沌,人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得一声惨呼从身边传来,下刻他喉咙中便又能重新呼吸些新鲜空气,这般惊讶夺目看去,便见完颜宗熙不知何时已从破口的木栅后奔出,这刻却血横满面躺在甬道上,显然已受了不轻的伤势。

    他心中一惊,口中苦于不能出言,见宗熙后刻从地上挣扎爬起,似又要扑将过来的模样,眼眶陡然似裂,喉中模糊强挣出一声:“莫要再过来!”

    他虽囫囵出声,宗熙却似听见了,哀哀看了他一眼,人抖抖索索站起,晃了晃又随即瘫在地上。

    那欧阳白余光早早打量了二人一眼,手掌间力道这才一松彻底放开完颜康,“你完颜氏自以为有天命在身,殊不知在我欧阳白眼中,仍不过是尘土之物,你二人不知天高低厚,今日便当老夫小惩大诫!”说罢长袖微掸,已抬脚自完颜宗熙身上迈过,径自往外而去。

    此刻监牢门口自是围了不少人,竟无人敢拦他,只眼睁睁瞅着他施施然而去。

    欧阳白既去,便有狱监团团围奔而来,却被完颜康喝令一众全数退出,待这监牢中重又平静下来,完颜康此刻再无精力,只得也缓缓沿栅栏盘腿而坐,复杂目光良久看向完颜宗熙,那当中便已有犹豫。

    宗熙也已从惊魂中醒转,瞧见他那矛盾目光,便颓败一笑道:“你不必谢我,我本未真心实意打算救你,你此刻未死,也不过是他并不想真的杀你!”他虽然这样说,却忽然好像话中已有些感慨,是以那对目光中忽先带出疲惫。

    任何一个人若方方经历过生死,所再能看到的东西,往往会比从前更多。

    完颜康这时也已将那段复杂目光收了,忽低头凉凉笑道:“不错,他本来就不会拿走我的性命,他要拿走的本是你我性命之外的另一件东西。”

    完颜宗熙于是喃喃道:“的确,他既无杀你的理由,不过要故意做戏在我面前折辱了你,而后又一并再折辱了我二人,好教他口中的看不起的完颜氏的尊严俱烂在他脚下!”

    完颜康微一思索:“欧阳白既出生草莽,营营役役二十余年才有今朝声望,一个人若一辈子最看重一样东西,那么他一辈子最想毁掉的自然也是别人的那一件东西。”

    宗熙扭头瞧完颜康一眼:“我想救你,或许也就是不想他终于将你的这件东西也踩在了脚底下!”

    “少康,我虽然一直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身上的这股聪明和傲气,但这并表示我愿意我完颜族的骄傲被一个不是姓完颜的人毁掉!”

    完颜宗熙蓦地抬起头,悲凉笑了笑,又随即扭头去看了看监牢外模糊的天色:“我更怕你我拼死拼活争这许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将来继承皇位的却反是二叔、三叔家的废物傻儿子们,那我完颜宗熙宁肯现在就一头撞死,被那老匹夫一掌劈死,也绝不要受那样的羞辱!”

    完颜康忽觉他认识完颜宗熙十六年,可他或许也并不是完全了解完颜宗熙这个人。

    完颜宗熙和他能在圣心帝面前相争十六年,自然绝不是半点真正的本事都没有,只是他更直接,更狠辣,更不惜一切代价,而完颜康更深沉如水,长于机谋,从这一点上来说,完颜宗熙甚至比完颜康更像完颜氏的那几位列祖列宗,所以圣心帝从前对完颜宗熙的欣赏也并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宗熙,你可还有余愿未了,心事未结的,或许我可以最后帮你了结!”完颜康想到此际,他的眼中已倦。

    “何必废话说尽,你眼前杀我便是!”完颜宗熙挣扎着站起,却已蹒跚向栅栏后走去……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本是他最后肯认的一个道理。

    完颜康不觉在他身后喊道:“你等一等!”

    完颜宗熙恨极回头,面上便生出恶意:“完颜康,你莫非也要同那老匹夫一样,便连最后一分可怜都不肯给我,要让我面目狼藉地死在栅栏外的那群废物面前!”

    圣心帝大寿当日,中都城马嘶人语,群头攒动,项背相望。因着中都原本人口众多,此番又添连了许多外来送礼之人,便是宋室、西辽和蒙古也遣了礼团前来,一时稠人广众,鼓乐震动半边京阙。

    圣心帝于百官朝贺时,忽目光独独向六王爷这边停了一停,六王爷身旁的康王孙察觉那道目光,不觉将头微低了低。

    从前大宴上二府相争,便常有你争我抢、争奇斗艳之事,这一番水露石出,便有出奇顺畅,等各部献礼之后,照例是皇室宗亲之礼,以往康王孙所献全是出人意料之物,直披群臣,今年所献不出意外仍是风雅之物,一副高人所作之麻姑献寿:

    图中麻姑银白色纹饰,骨骼清朗,有松竹之质,洛神之貌,迎风款款而来,罗袜生尘。她既面向端庄美丽,延颈秀项,手执仙杖,身旁侍女手捧仙桃,也明眸皓齿,圆珠为铛,绰态柔情,依山石旁再引出半枝横斜梅花和山茶作衬。

    画轴一展,举堂皆惊艳。实此图虽是麻姑献寿图,却又实非一般端庄美丽的麻姑,二仙翩翩而来,似直能从画中生生走出来的两绝世美人。

    当下朝客中有不明白些的只是捻须微笑,有明白的眉眼中却已全是惊动。

    堂中有宋室久通文墨的,详端此图,更猛露出惊动表情,遽然垂首与身旁之人窃窃相谈,然康王孙此图一展后便行收起,他们自也不能细究更多东西,圣心帝自是欢欣,连连投向皇孙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轻轻叹息一声道:“麻姑是仙人,到底不庄重了些。”口吻中虽有微意,到底面目上却有十分的得意和喜欢。

    康王孙便于朝官中出众揖首道:“康儿知错。”

    圣心帝手扶白须,右掌微提,示意他起来:“朕知道你辛苦准备一年的贺礼竟为无识之人毁去,此番匆匆重择,康儿的这番心意皇爷爷心中自已明白,况有些礼物既可以提得出来示人,那些不能呈上来的宽厚德行才更见我康儿的山河大度,可承我大金百万年基业。”

    完颜康遂垂首再次拜倒:“康儿谨遵皇爷爷教训。”

    圣心帝大笑,示意他站起,对左右监道:“赏。”

    午中赐宴百官,宴开前后朝,因爱惜康皇孙连日奔波,宴后便还命他暂回府歇息,完颜康回府后,自先去小楼将所赐的物件一一展示给赵王妃看,赵王妃一贯寡淡的面目上便也多了些笑意。

    这一番热闹暄暄不减,时至薄暮时分,眼看中都城门将关,完颜康却一身简服只携了贺铸从后门悄悄出府,打马直往西城门才停。

    因是关城最后片刻,来往的人客已稀,城门官一声吆喝,四五人便要去抬那合抱粗的门栓,却见这时一队人马赶着这最后一时匆匆而来,城门官正要例行检查,忽见其中一人伸手自腰间摸出令牌来,那城门官见那令牌所属之地,自大惊失色,忙已闭唇紧嘴,恭恭敬敬送一行人出城,就见六七匹快马押解着一名衣白囚人出城疾驰而去!

    那犯事之人本身量魁梧,只因面目全为头发遮掩,更兼一身污垢在身,便半分都看不出身份,他这一路既都垂首不曾半分言语,只在离城已十余丈时,也知此生再无机会回到这座大金帝都时,有一刻突然生泪回首。

    他这一回首,就见四丈多高的城墙上,何时另一人轻衣立在那里,瞳光所投注的方向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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